男女主角分别是陆慈小虎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壁上飞龙前文+后续》,由网络作家“曾雯雯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洋洋洒洒吐万言颠颠倒倒梦一场七月流火,恰值友人邀笔。彼时,本书发轫戏中之戏,寥寥数字而已。一矢双穿,怀宝日深,野心愈发滋长。柯南道尔、阿加莎巨擘在前,金庸、丹布朗华章其后。不思韩康卖药,竟敢寿陵失步。欲化野史悬案、文艺赏鉴于一炉,以腹内二两藏书焚烧之,不揣收获凡几。徐悲鸿、勃兰嘉、珍妮、陆慈、王安娜、连震东……史书留名者不下数十人,自故纸堆苏醒,在烟墨间嬉戏,向梦境中低语,经秃笔下鲜活。洪门、同盟会、蓝衣社、红色麦加、讨逆军……每每叹服,传说之奇,映照现实,暗合之妙,亦幻亦真,果应有五星七曜、天人感应之说,虽自出机杼,更好似闻记志述。笔墨枯涩,佶屈聱牙,劝诸君马放半缰且稳便。掩卷之余,但有半分受用,鄙人不胜侥幸之喜。
《壁上飞龙前文+后续》精彩片段
洋洋洒洒吐万言
颠颠倒倒梦一场
七月流火,恰值友人邀笔。
彼时,本书发轫戏中之戏,寥寥数字而已。
一矢双穿,怀宝日深,野心愈发滋长。
柯南道尔、阿加莎巨擘在前,金庸、丹布朗华章其后。
不思韩康卖药,竟敢寿陵失步。
欲化野史悬案、文艺赏鉴于一炉,以腹内二两藏书焚烧之,不揣收获凡几。
徐悲鸿、勃兰嘉、珍妮、陆慈、王安娜、连震东……
史书留名者不下数十人,自故纸堆苏醒,在烟墨间嬉戏,向梦境中低语,经秃笔下鲜活。
洪门、同盟会、蓝衣社、红色麦加、讨逆军……
每每叹服,传说之奇,映照现实,暗合之妙,亦幻亦真,果应有五星七曜、天人感应之说,虽自出机杼,更好似闻记志述。
笔墨枯涩,佶屈聱牙,劝诸君马放半缰且稳便。
掩卷之余,但有半分受用,鄙人不胜侥幸之喜。
DI YI ZHANG
XIGUANJICHANG
民国26年(1937年)4月28日,丁丑年三月十八。
彼时,中华民国之版图,正形如秋海棠叶。西出锐角,似叶之尖;东收斜平,似叶之柄;南北或凹或凸,似叶之边。以山东半岛至塔里木盆地为中轴,东西南北近乎对称,外蒙、江东六十四屯、唐努乌梁海、江心坡、胡康河谷、藏南、阿克赛钦,也还没有失去各自的标注位置。
黑水坚冰等待化凌,长城狼烟内外相望,而这些,似乎距离三秦大地依然十分遥远。
西安改名西京①1已经五年。
谷雨已然过去,立夏还未到来。
午后的天空,洁白的云彩或像奔马或像长蛇,或行或走,在高天之上俯瞰着世间如蝼蚁般忙于生计的芸芸众生。
西关机场②2滚滚的黄尘里,夯土压实的跑道边,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躺在两辆黄包车边,仰望着天空。
“哎,虎哥,都说这天上的神仙神通广大心想事成,要有这本事你都准备干点啥?”小龙一脸憧憬的表情,“我啊,就想去老孙家的泡馍店③3,敞开了肚皮,吃他个滚瓜溜圆,临走再打包一百个锅盔当宵夜。”
空中的白云,在小龙眼中变幻成泡馍和锅盔的形象。
小虎鄙夷地吐出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,道:“就你这点出息,就知道吃吃吃。今天都这点儿了还没开张,老大的份儿钱还不知道在哪呢?刚刚地勤的洋鬼子又来明里暗里点拨我了,再不孝敬孝敬,咱们就只能和那些傻子一样,巴巴在外面路上等,捡点儿别人挑剩下的残渣剩饭。话可说好,我可是没力气没身板和那班傻子去抢。”
“我也抢不过不是。再说了,洋鬼子都是一个样,几口辣酒足够打发的事。上回的终南小烧呢?”
“你忘啦,前几天晚上你收工,车胎给扎了,老大差点暴打你一顿,要不是我把剩下两瓶都给了他,你这会儿可能还屁股朝天,趴床上挺尸呢。”
“我就知道虎哥仁义,虎哥疼我。”小龙摆出一副狗腿子的表情,继而愤愤然比划着,“不知道路上哪来这么多洋钉,那么长,一个不留神,胎就爆了。也怪天黑看不清道,我连拖带扛走了好几里路,可是累个半死。”
“我看你是不舍得自己掏腰包修吧。”小虎揶揄道。
突然间,东边天空中传来雷鸣一般低沉的轰鸣,一架三发的Ju 52①4在两人头顶伸展开它三十米长的双翼,有如钢铁雄鹰,骄傲而又伟岸地开始盘旋。
小虎不禁暗自凛然,每次见到这铁鹰,内心都会深深感到震撼性的冲击,洋鬼子就是厉害,居然可以拿沉甸甸硬邦邦的洋铁皮造出这能飞上天的玩意,而且肚子里居然还能装满人,简直像变戏法一样。听人讲这玩意太邪性,别说关中,整个中华民国都找不出玩得转的中国人,洋铁鹰果然还得是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洋鬼子才能降服②5。
之前,洋鬼子还带来了黄黄绿绿的铁乌龟,每站五个铜板,一角钱满城跑,肚子里也是盛满了人。三个线路的铁乌龟一开,这黄包车的生意可就一下子没法干了,连老大都动了吃散伙饭的心思。好在老天爷赏口饭吃,这个冬天铁乌龟突然不跑了,眼下拉拉这黄包车,只要腿脚勤点儿,两餐一倒,比比以前的苦日子,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。只是这全城千把号车夫就像千百条饿狼,一不留神就被别人当着面把生意劫了去,片刻的大意可能就意味着一天的饭钱没了着落。
正胡思乱想间,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啸声,Ju 52平平降到跑道上,三支起落架轮子强烈摩擦着地面,三支螺旋桨如同风车一样旋转不停,飞机的速度慢慢降下来直至停车。
小龙摩拳擦掌、跃跃欲试地说道:“虎哥,你看这趟收成咋样?是不是得打几头肥羊改善改善生活?”
拉车载客虽说是看天吃饭,但是对于车夫的眼力和决策也是极大的考验。每天拉车的时间和体力都是个定数,如何用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回报,就需要车夫判断客人的目的地远近以及大方的程度。要是赶上蛮横的主儿,坐完车不给钱也就算了,少不得还要来顿打骂,自己挨着受着还得赔着笑脸说爷下回继续照顾生意。
坐铁鹰的客人,尤其是上海来的,无疑是其中出手最为大方的。只是上海来的铁鹰实在稀罕,一周顶多两趟,还保不齐来个临时取消③6,如果看走了眼,那才叫欲哭无泪、万事皆休。
小虎摆摆手,心里没来由浮起一种不太舒服的预感。
在螺旋桨掀起的尘灰里,小虎眯着眼睛看地勤把梯子搭好,方形舱门打开,首先探身而出一个健硕魁梧的身影,风镜皮帽下是深邃的眼窝、挺拔的鼻子和连鬓的大胡子。大胡子远远看到小虎小龙,促狭地眨下蓝汪汪的眼睛,转身引导各位乘客离机下梯。
小虎继续眯着眼睛打量着猎物,心里默默计算着,一架铁鹰满座装十七个客人,一般十人左右就肯定不会空手而归。
一个,两个……蓝袍、马褂……一个赛一个的穷酸相。
出来六个人以后,眼看着大胡子往机舱里探头看去,小虎心里咯噔一下,不会吧,这么倒霉?
“啪”一声,一种小虎从没见过的折叠伞④7在舱口撑开。
这伞与街头巷尾的油纸伞截然不同,伞面像是布料,内外皆黑,伞骨倒像是洋铁的,折叠伞花骨朵一般被撑开,舱门马上为之一暗。
握伞的手白皙粗壮,青色的血管,黄色的绒毛,蜂蜜色的风衣,暗驼色的格子围巾①8。
小虎胸口突突一跳,突然觉得嘴里发干,肥羊来了,肥羊来了,今个儿就是他了。
伞向上微扬起一角,举伞的高个随即转身倒退下梯,把伞遮向舱口,伞下的矮个衣着打扮如出一辙。前人健硕修长,后者瘦弱矮小。两人都带着大大的墨镜,遮挡住大部分面容,后来人一顶巴拿马草帽,墨镜以下深深埋进围巾里。
小龙眼珠一转,悄悄扯住小虎的袖子,央求道:“虎哥虎哥,我这好几天没正经开张了,上次修车的钱还挂着账没结呢,我看这俩洋鬼子身上应该有点油水,要不哥让我先开个彩头?”
小虎咂咂嘴,没作声。
小龙愈发殷勤起来,道:“虎哥仁义,虎哥大方,要不这样,下次,下次我肯定让给哥,还附带给哥洗三天车,好不好,好不好?”
小虎看着大胡子从飞机上搬下二人的行李,布满了菱形花纹的棕色皮箱②9,看上去足有半人高,咬牙推了小龙一把,眼看着他一步一跳跑了上去,不觉心里暗暗肉疼。
小虎转身追逐前面的几个乘客,不出所料,要么连连摆手,要么熟视无睹。毕竟,这西关机场是全中华民国机场里离城区最近的,九里路都能走到钟楼了,除非遇着身娇肉贵的或者新来乍到路途不熟的,想拉个大活可真是不易。
正暗中沮丧间,忽听到一声夹带几分南方口音的询问声道:“到夏家什字多少钱?”
小虎回眼看去,但见说话的是一名中等身量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,方脸分头,眼睛细窄而长,看上去四十来岁,满面书卷气。
小虎忙道:“夏家什字我熟我熟,呵呵,先生来旅游还是公干?”
“访旧。”男子略有几分矜持。
小虎右手拇指、食指伸直,比划成手枪状晃了晃。
“八元?太贵了太贵了。”男子迭声道。
小虎暗忖,我本来只想要八角的③10,这位怕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的主,遂满脸堆笑道:“那是市场价,看您面相,必定是位桃李满园的先生大家,我最尊师重道了,对于教书育人的先生一概六折,一概六折……”
男子欣然拍出五块银元,小虎在手里颠了颠,嗯,墨西哥鹰银,虽然这两年政府都在号召拿银元换纸钞④11,可要说这踏实劲儿啊,哪有这银元来的牢靠。
正在这时,小龙满脸颓色挪了过来。
小虎问道:“咋了?”同时,鹰银早不露痕迹收进自己袋中。
小龙努努嘴,道:“别提了,人家有铁乌龟,看不来咱们肉包铁。”
远处,一辆黑色的道奇正扬尘而去。(当然,在小虎看来,无非是黑壳的铁乌龟而已。)
小虎转身对男子赔笑道:“先生,对不住了,我这位兄弟今个儿还没开张,先生要不介意的话,让他送您一趟,价格不变。”
男子颔首。
于是小虎暗里摸出三张五角钱塞给小龙,低声道:“夏家什字,到了找人家两角。”
小龙捏捏纸币,喜形于色道:“还是你行啊,虎哥。”
“行了行了,快点闭嘴干活,可千万别给我捅娄子。”
小龙二人前脚刚走,大胡子笑嘻嘻地凑了过来,当头就给小虎一个熊抱加吻脸,一股半白不白平翘不分的口音窜了出来:“嗨,交五……”
小虎忍受着肩膀发出的咔咔响声,哭笑不得道:“嗨,陆慈,好久没见。”
陆慈拉开深棕色飞行夹克的拉链,从脖子上扯起一条脏到看不出本色的棉线,上面胡乱系着十字架、圣母玛利亚、弥勒佛和观音菩萨,棉线尽头是一颗莲子状的玉石,说道:“这个,神奇的石头,你的,还有木有,我的,朋友,保平安……”
小虎愕然,然后更加哭笑不得。
陆慈(Luze),德国籍老飞行员,欧亚航空从北平首飞新疆迪化的试航员,开创了单趟飞行十八个小时安然到达的神话①12。顺便提一句,当时飞机上坐着的那可是欧亚航空总经理,本来在上峰面前露这漂亮一手,但凡头脑灵光一点之人,都不会浪费这近水楼台的良机。结果陆慈这家伙,人情世故半点不通,满脑子只知道趴在航线上,别人避之不及的艰苦危险,他却是甘之若饴乐在其中。
小虎老早就听地勤们念叨着陆慈的事迹,便存了高攀结交之心,没奈何陆慈是个老派的德国鬼子,水泼不进刀砍不入,实在是想抓挠也摸不到痒痒肉。
机缘出在沪迪线开航两年后,有一日天降大雾飞机飞不了,机长、地勤等德国鬼子们聚成一堆打发时间,说起德国籍机械员里一个叫发塞尔的真是倒霉,在新疆被地方军阀当人质捉了去,非要公司出钱赎人②13,实在是跟犹太人一样原罪深重,应该找个牧师做做祷告。
小虎打听到这个消息,托人淘买来蓝田老玉,专程穿了红线送给陆慈,再胡吹一通法螺,玉乃天地阳精,吸天地之灵气,摄日月之精华,人以血养玉,玉以气还人,人养玉三年,玉养人一世,长期佩玉既可提神醒脑,还能辟邪护身云云。
各国的文化虽然不同,人性里总有相通的部分。陆慈虽半信半疑,可说也奇怪,此后欧亚航空各种磕磕绊绊,愣是再没出过伤人毁机的不幸,陆慈护身符的威力几经渲染,在欧亚航空里便成了神秘的图腾传说。
小虎连比划带解释道,这护身符开过光加过持,格外珍贵,可谓是空前绝后天下无双。
陆慈听了,似乎怅然若失而又志得意满地亲吻了一下蓝田老玉,把那玉石连同一挂神佛继续贴肉藏着。
小虎却不由得从胃里泛起一阵反酸,自己先前是玩玉的门外汉,后来听人讲,此种形状的蓝田老玉几乎都是来自墓穴里,本是防止尸身后面窍孔走漏阳气的塞物。这陆慈还拿嘴去亲,然后好像接着还亲了自己,哇吐吐吐…………
* * *
1① 1932年3月5日,国民党中央大会通过了《国民党中央确定行都与陪都地点决议案》,决定:“一、长安为陪都,定名为西京;二、洛阳为行都;三、关于陪都之筹备事宜,应组织筹备委员会交政治会议定”。《民国开发西北》。
2② 1930年11月,西安第一个飞机场草建于西关大教场,12月15日,始建军用航空西安站,筑成1200米土跑道一条,此后长期军民两用。《民国时期西安交通运输状况初探》,阎希娟。
3③ 老孙家是西安的老字号牛羊肉泡饃店,清光緒二十四年(1898年)由穆斯林孙广贤、孙万年叔侄所创办,是西安数一数二的泡馍店,被誉为“天下第一碗”。民国25年(1936年)蒋介石到西安督战,问及张学良、杨虎城有什么好吃的,杨虎城推荐的就是老孙家羊肉泡馍。
4① 1936年投入使用的荣克Ju 52,为德国制造新型民航客机,机舱宽敞,航距1300公里,能乘坐乘客15-17人,续航力强,乘坐更加安全。《1931-1937年欧亚航空公司的经营管理与业绩分析》,谭刚。
5② 《欧亚航空公司开航四周年纪念特刊》,李景枞。
6③ 资料中颇有矛盾之处,每周一架次、两架次的表述均有,推定系各种因素对运营产生干扰。
7④ 世传折叠伞发明的两种版本,1930年德国科尼普斯公司的汉斯·霍普特(Hans Haupt)以及1957年北京师范大学的焱若教授。此处采信前者。
8① 巴宝莉创办于1856年。
9② 1911年泰坦尼克号沉没,传说20年后打捞起来的LV硬皮箱没有渗水,之后LV皮箱受到抢购追捧。
10③ 据李开周,1930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规定黄包车的收费标准,起步价大洋1角,此后每华里大洋8分。
11④ 1935年11月民国财政部宣布废除银本位,推行法币制度。
12① “作者乃于二十年十二月偕德技师陆慈,由北平做首次之试航,结果竟仅历18小时而安然到达迪化。” 《欧亚航空公司开航四周年纪念特刊》,李景枞。
13② 《1931-1937年欧亚航空公司的经营管理与业绩分析》,谭刚。
DI ER ZHANG
DA TONG YUAN
小虎十分做作地长叹一声道:“唉,老陆老陆,看到你只顾得高兴,倒把本行给忘了,这趟可是放了空炮咯,就好比三国戏里常演的那出空城计……”
陆慈隔着皮帽挠挠脑袋,俯瞰着小虎,一副耿直地不明所以。
小虎遥指一下空空的黄包车,再回头拿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做捻动状。
陆慈发出哦哦的声音,转身往Ju 52跑去。
小虎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。
碎土路上的行人,或牵着骡马,或挑着扁担,或拎着棉布包袱,三三两两,走走歇歇。
自打杨虎城将军兴水利、植树木后,沙尘天气较比往日大为改观。临近夏忙,邻省他乡之人便多了起来,有劳力谋生的,也有乞讨饭食的。碗里有米、仓里有粮的,无论哪里,总归是少数。
小虎一边轻松地拉着黄包车穿行而过,一边漫不经心地响几声铃铛作势招徕生意。
陆慈从上海例行夹带的各色洋货玩意,拿到集市上随便卖卖,就足够今天惬意地给自己放个小假。尤其这种方形的黑色洋糖,虽说一热就化成糖水,得当祖宗供着,但绝对是人见人爱供不应求的硬通货。
小虎拍拍怀里压得四四方方的油纸包,默默盘算着将来的收成。
老听陆慈讲,十里洋场的先施、永安、新新、大新,那可是要比南院门、东大街的铺面大几十倍不止,能吃饭跳舞,能看戏住宿,不用自己爬就能上楼的梯子,无处不在的美妙歌声,晚上灯火通明比白天还要亮堂;各种漂洋过海来的洋物件琳琅满目,十天半月也看不完;美若天仙的推销小姐笑得像桃花绽开,让人心痒难耐——活脱脱就是东海龙宫一般②2。
唉,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去开开眼,只是这铁鹰也着实太贵,前年降价以后一去一回还足足两百七十九块钱,莫不如学老大买几辆黄包车,租出去坐家里收份儿钱,风雨不愁,旱涝保收,岂不美哉?
正胡思乱想间,前面忽然变得十分拥挤,本来就不宽的路面被占去三分之二左右。小虎一推扶把,侧身准备从路左边的缝隙绕过去,却无意间瞥见人群中间是一头熟悉的铁乌龟,咦,这不是刚刚在机场害小龙白欢喜一场的老冤家么?
洋鬼子造这铁乌龟,八成是比照自己长相来的,这粗长笨壮的车头,像极了陆慈标志性的大鼻子,离了老远都看得清楚分明。平日拉客,小虎就怕这铁乌龟从身旁经过,晴天扬一身土,雨天甩一身泥,再赶上故意使坏的,突然鸣一声喇叭,那可真是烦人得紧。
忍不住好奇,小虎把黄包车往路边一扔,踮脚往人群里挤去,有心看看热闹。眼瞧见铁乌龟斜斜打横在路当中,好一副垂头丧气的嘴脸,小虎感觉实在解气。
机场见过的高个风衣男站在铁乌龟右侧,双手交叉抱在胸前,低头看着乌龟脚。
咦,乌龟脚瘪瘪的,难怪趴窝了呢。
这年头,铁乌龟对于城里人来说虽已不算陌生,大多数的乡村百姓还是难得近距离看到一回。听说前几年有官爷拉来一种铁牛可以翻田犁地,引得十里八乡竞相围观①3。更何况,这种小号的私家铁乌龟在关中地区也算稀少。
洋人开洋车出洋相,可算是喜闻乐见的西洋景。
“唉哟!”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尖叫。
随着声音迅速一矮,人群向外散开几步,变换了圆心,重新又聚合成一个圆形。
“哪个混蛋暗算我!?哎呦呦哟哟……”一个满面愁云且满身污渍的男人,捂住脑袋坐在地上叫嚷道。
“你没事吧?”高个风衣男摘掉墨镜走过来,俯身向男人询问道。
正在往人群外围退去的小虎吓了一跳,不禁回转头上下打量起风衣男。
浅到闪亮的金发,碧蓝清澈的眼珠,高挺笔直的鼻梁,毫无疑问是个如假包换的洋鬼子,但是这口音颇为地道,甚至还有几分话匣子里播音员的味道。
“还好还好,唉哟唉哟……”地上坐着的男人似乎也是一脸意外,颇有些手足无措。
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。”风衣男咧嘴微笑,露出一排洁白而又整齐的牙齿,天真无邪。
“哦,亲爱的朋友,你身上脏了,拿去擦擦干净吧。”风衣男随手递上一条手帕,离得有点远,小虎眯眼看去竟像是绸子材质的。
风衣男笑吟吟地打量着地上男子,而后若无其事地问道:“邓禄普你那有没?”
“没有……”男人下意识地望向铁乌龟的所在,“呃,不对不对,我不知道啥玩意叫邓禄普……”
风衣男笑而不语。
“有啥好看的!都让让都让让!”男人突然吼了一嗓子,然后闷头起身离去了。
眼瞧热闹过去,人群渐渐散开了。小虎暗中盘算了一下,转身去推车子。
一只大手,白皙而又修长的大手,却悄无声息地按在了小虎左肩上。
“等一等,我亲爱的朋友。”
小虎暗叹一口气,转过头来,面对的果然是那洁白无瑕的笑容。
“小虎,你不做我生意么?”
风衣男指指小虎身上的号衣,胸前牌上写着姓名和编号。
小虎怀疑,如果不用吃饭喝水,这个洋鬼子是不是可以这样露着牙齿笑上一整天。
“小爷这会儿突然浑身肚子疼,准备收工回家躺着去。”
风衣男双手向外一摊,笑道:“你看,我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,现在车开不了被晾在这里,人生地不熟,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客死他乡么?”
小虎嘴一撇,道:“客死他乡啥意思?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。你官话说的这么好,肯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见山开山遇水搭桥……”
风衣男笑嘻嘻道:“我亲爱的朋友,难不成你也抱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结,内心对我这个洋鬼子充满排斥么?”
“那倒也没有。”小虎脸上一热,啥啥情结虽然听不懂,估计也不是夸人的好词,“汽车坏了不走没事,小爷给你支个招,从前有个军爷坐汽车赶上路坏了开不走,人家叫来十几号壮汉,连人带车抬着走,跟坐轿子一样①4,甭提多威风多气派了。要不您也试试?”
“如果强人所难那就算了,我觉得我们还蛮有缘分,”风衣男耸耸肩,“要不然我们打个赌。如果你输了,就载我们一程。放心,不会白白占你便宜,车费按市场公平价结算。”
“那如果你输了呢?”
风衣男咧嘴笑着,那笑容似乎宣示着他的无比自信。
“我们来赌个单双。今天我坐的这趟飞机,你也见过的,上面的乘客是单数还是双数?”
小虎左手挠挠头道:“只有乘客么?其他人算不算?”
风衣男哈哈一笑,说道:“小小年纪,鬼心眼不少。我这题面不埋陷阱,只算乘客,其余不论。”
小虎默默心算着,抬眼间却见洋鬼子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,暗自一惊,转念一想赶忙连摇左手道:“不对不对,你是坐铁鹰来的,肯定最清楚。这题出得不对,不算不算。”
“我知道答案又不相干,无关项对概率不产生作用。看来概率论和布尔代数你不太懂,”风衣男摸摸下巴,“那这样,换一个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好了,——你知不知道是谁偷袭了那个男人?”
小虎本来点头不迭,听清问题以后不禁身上一僵。
“不知道。”
“我没骗你,本来我确实不知道答案。
其实,我并不在意你的答案是什么,而是在意你的眼睛。
听到第一个问题,你应该在回忆机场里发生的场景,以便计算人头数目。
所以你的眼睛是先向上,然后再向左转动。
而回答第二个问题时,你的眼睛却是先向上,然后再向右转动。
我想,这说明你不是在回忆,而是在编织谎言②5。
换言之,你应该十分清楚是谁下的手。”
“胡说,我才不知道是谁拿石头砸了他!”
听到这个,风衣男似乎笑得更灿烂了。
小虎暗想,糟糕,刚才洋鬼子只是说“偷袭”,这回可真是不打自招了。
“你很刻意地在我面前使用你的左手,可是从动作的熟练程度和身体重心的违和感来看,恐怕你惯用的还是右手。结合地上捡石头的情况,潜意识里你是不是担心右手遗留着什么痕迹被我发现呢?”
小虎右手暗自在裤子上蹭着,也许在心虚的眼睛里,任何污渍都变得可疑而罪恶。
“我想我们从现在起是朋友了,你可以叫我勃兰嘉,也可以叫我勃先生。”勃兰嘉微微抿嘴,“说起来,我还要感谢你帮我把扎破车胎的‘真凶’找到呢。”
小虎叹口气道:“你既然知道了,怎么还要把他放走呢?”
“我倒是想知道,你是一早就认识他?还是刚刚才发现?”勃兰嘉饶有兴致地问道,“看你的手法,应该是临时起意才是。”
“我兄弟的车子前几天被洋钉扎了,我就感觉不太对劲。按说洋钉还挺金贵的,就算不能用,在地上见到也会有人捡了换钱才是。今天又看到你的铁乌龟趴窝,就想是不是着了一样的道。我就往周围人群里看,可巧一眼就看到了他,别人看热闹,都是伸着脖子往里挤,只有他缩着身子往外出溜,太不正常。你再看他身上脸上粘着的油污,这种脏劲儿我可是太熟悉了。”
勃兰嘉应道:“顽固的污渍,油腥的味道,我想应该是润滑油。”
“嗯,我就想他应该是放洋钉扎车胎,然后就近守着,再讹一笔修车钱。这跟劫道没啥区别,劫道也就疼一下,车子要是赶上出点问题拉不了客,可得喝好几天西北风。这都算是轻的,这要是撞在我们老大手里,哼哼哼……”
勃兰嘉点头道:“难怪你这么生气。”
小虎道:“这里的黄包车好多都是从大城市淘换下来的,有报废的有偷抢的,东拆西补,想想办法也能将就①6。但我们拉车的就见不得这种坏人,恨不能见一个打一个。”
勃兰嘉道:“龙有龙道,鼠有鼠道,各有各的不易,所以我并不想点破他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你可知道什么是邓禄普?”
小虎摇摇头。
“邓禄普是一家英国公司,专门生产轮胎。据我所知,一般民众应该并不了解。”
“可是那个人知道。”
“没错。再结合他手上的茧子分布,我想,他曾经做过汽车修理工。”勃兰嘉道,“要知道汽车修理在中国可是体面的工作,收入丰厚,还得掌握一门外语②7。”
“那他为啥当个骗子?”
“这我不敢断言。只是看他面带悔意,想来也是生计所迫一时情急。”勃兰嘉沉吟道,“再者,根据他所用洋钉来看,对车胎控制在伤而不废,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。”
小虎摇头道:“算了算了,咱们不为这种混蛋费劳什子脑筋了。小爷没猜出单双,又让你抓了现行,就当我输了。愿赌服输,小爷拉你们就是。不过我记得你有言在先,就算赌赛赢了,车费也是按市场公平价结算。不知道这话可还算数?”
勃兰嘉点头笑道:“自然是算数的。”
“好!驷马难追大丈夫!”随即小虎伸出右手食指,在勃兰嘉面前晃着。
勃兰嘉笑嘻嘻道:“一角钱,很公道,果然童叟无欺。”
小虎暗想,这洋鬼子会的成语还真不少,便高声道:“我是说一块!一块钱!”
勃兰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:“中国语言博大精深,我倒是误会了,真是对不起。”
小虎暗自运气,洋鬼子果然个个精似鬼,这卖傻充楞真是一点不含糊。
勃兰嘉掏出一张小虎从没见过的绿色纸币,小虎将信将疑地对着日光上下验看。
勃兰嘉笑道:“这是美元,按现在行价,一块差不多换三块中央银行的法币③8,不过,我建议你最好别乱花,以后美元可能会越来越值钱。”
“那我岂不是还要倒找给你?”小虎嘟囔着,眼珠一转道,“那要不这样吧,难得我们交个朋友,我就忍痛大酬宾,你这一张美元,包我一天车,晚上八点之前,距离不限,任劳任怨,还附赠十三朝历史讲解及各大景点导游服务,你看怎么样?”
勃兰嘉摸着下巴笑道:“小虎,你这算盘打得真响。好,那咱们一言为定。”
“好嘞,勃爷您先受累一等,我给您搬行李去。”小虎马上恢复平素的殷勤模样。
小虎熟络地就近雇来两个踏实人守住铁乌龟,待勃兰嘉进了城里再作安排。
说话当口,矮个风衣客从道奇下来,整个人依然裹在重重布料之中。
搀扶风衣客在旁落座后,并排二人的座位,勃兰嘉蜷身只坐了三分之一。
“坐铁鹰害晕吧,晓得晓得,勃爷放心,我这车拉得绝对是又快又稳。”小虎麻利道。
勃兰嘉笑道:“倒是蛮有眼力见的。”
“晕铁鹰的我见过不少,脚踩了实地以后啊,泡个热水澡睡一宿就好。”小虎殷勤道。
勃兰嘉问道:“嗯,折腾半天倒确实应该洗洗,这城里哪家浴池最好?”
小虎一边拉车一边说道:“要说咱们长安城最有名的去处,一是珍珠泉,一是大同园。都是军爷和富人爱去的地方。
先说这珍珠泉,那是自家院里打了两口井,跟济南府的珍珠泉一模一样。珍珠泉的水、云南的石头、东北的松木,洗一回啊跟换层皮一般。要不都说是,银河水清赛镜子,天上琼楼活神仙①9。
再说大同园,那可是老字号,民国二年就开门做生意,听说东家现在南京做大官呢。这大同园三个字,有说是取自国父爷主张世界大同的意思,可跟山西大同没啥关系啊……”
“大同园的东家可是叫焦易堂②10?”
“哎哎哎,好像是啊。难不成是勃爷的相识朋友?”
“朋友说不上,说我是债主倒更准确。”
小虎并没有看到此刻勃兰嘉脸上浮现的狡黠笑容。
三方一圆③11的砖砌城墙历经明清岁月不倒,屹立守护这千年城阙,墙上九门④12日夜吞吐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潮物流,维持着古都生生不息的活力。乍到西京之人,莫不被这汉唐气象明清匠艺所倾倒折服,然而小虎看勃兰嘉心有挂念无意观赏,便埋头不语只顾拉车。
一路无语,仗着后座的洋大人当通行证,就连平日里吆五喝六的警察都显得格外规矩和客气。
打永宁门进城,向北见钟楼再往东一拐,就瞅到了大同园浴池那惹人注目的巨大招牌。
大同园,临街起来三层木质结构的高楼,木楼后边又是三层,楼体间在二层以楼廊相连通,内里围建有私家花园,少不了各色花卉绿植太湖石之类林林总总,看来是对苏州园林亦步亦趋地有样学样。
关中少水,平素里除了大型节日百姓难得奢侈,这光景也没到行商坐贾政要宦客上门的时间,大门略显懈怠而冷清。先进门一步的小虎,少不了被迎宾冷冷的一番审视和奚落。
“叫你们东家出来见我。”勃兰嘉沉声道。
迎宾一看是位洋大人,不敢自专,三步并作两步把后屋里闲坐的掌柜延请出来。
“敢问先生有何指教?”
勃兰嘉乜了一眼:“你是焦易堂?”
“不敢不敢,家兄尚在南京公干。”
“你可知同盟会?”
“是,家兄宣统元年⑤13入会,不才矢志为家兄分忧,曾效犬马奔走。”
“好,那你可曾忘了‘五祖三十六誓,二十一条十禁令’?”
焦掌柜脸色数变,身体微微前弓,正好遮挡住身后诸人的视线。小虎看他颤巍巍地竖起双手大拇指,左手拳心向内拇指指上,右手拳心向外拇指指下,两拳向中一碰。
勃兰嘉轻蔑一笑,左手拇指压住小指,其他三指向上,右手食指蜷曲,轻弹左手食指第二指节三下。
焦掌柜见状,连忙转身呵斥迎宾及诸工人,要通传下去按上宾标准接待勃兰嘉一行。
“勃爷,我就不进去了。这整日拉车的人,身子脏,怕污了人家地方。”小虎缩身停步,“我就在门厅候着,您有需要时,着人叫一声就行。”
勃兰嘉道:“也好,那你领人去把汽车取来吧。再买些糕点来,只要最新的西式口味。”
“好嘞,那必须是天生园!都是上海来的时令货。包您满意。”小虎重又眉飞色舞。
勃兰嘉哈哈一笑,随手甩给小虎几张绿色的纸钞。
小虎捏在手里点数着,眼珠转动:“勃爷,感情您会巫术咒语,几句话几个手势就把人家收拾得服服帖帖。”
勃兰嘉笑吟吟道:“你就算学了去,也是照猫画虎,只怕人家是不认的。”
小虎脸上一红,问道:“刚才听您说啥子同盟会,是不是跟哥老会①14一样?”
“同盟会,孙文创建,原是国民党的前身。早年孙文想推翻清王朝,可惜一没钱财二没人手,便拜入了洪门致公堂,之后,孙文更要求凡同盟会会员皆要拜入洪门。没有洪门的大力支持,孙文连回国的机票都买不起。没有洪门送的六架飞机,清帝也不会被吓到退位。
只可惜,孙文建国以后,生怕别人知道这段不堪历史,就想方设法百般隐瞒。既不同意洪门合法化公开化的要求,也不准备偿还洪门筹集的善款②15。”
“古人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万没想到,国父爷还有这么一段……”
勃兰嘉顽皮地笑笑:“这段公案,同盟会害怕别人知道,洪门偏偏不怕。同盟会害怕我大事声张,恰好拿来吃吃别人之短。”
“难道勃爷也加入了洪门?这洪门到底是个什么帮派?”
“我并非洪门中人。只是家叔曾在布鲁塞尔协理洪门募款事宜,对同盟会也算有几分香火之情,”勃兰嘉道,“至于洪门,祖师爷拜的是陈近南,口号嘛是反清复明,外人更熟悉的名字是……③16”
“天地会!”
享受过单人浴室的极致服务,勃兰嘉二人正在后楼乐闲堂里享用茶点,焦掌柜满脸堆笑,频频添茶倒水。矮个风衣客恹恹低坐,只有勃兰嘉依然精力旺盛神采奕奕。
乐闲堂内,层挑极高,四壁红木,地面青石,北侧立有一戏台,常有唐虎臣④17戏班表演助兴,台下置十几张圆桌,除去勃兰嘉三人,已坐去了六七桌。各桌皆覆以白色台布,配着八张四出头官帽座椅,虽系仿于明制,细节处亦颇费心思。
焦掌柜正在跟勃兰嘉分讲长安风物故事,耳边忽听到“哗啦啦”一阵瓷器破碎之声,再然后是一声高亢的女人尖叫:“杀人啦——”
* * *
1① 新疆事变造成沪新线兰州以西航班被迫停航,西安事变的影响,1936年12月28日以后沪兰线才恢复飞往西安,陕滇线班机照旧飞行。《1931-1937年欧亚航空公司的经营管理与业绩分析》,谭刚。
2② 20世纪初叶开始,上海公共租界内陆续兴建的几幢多层百货大楼,尤其是“四大公司”:先施,永安,新新和大新,它们都是海外华人投资的。里面的电梯会把顾客送往各个楼层,包括舞厅、顶楼酒吧、咖啡馆、饭馆、旅馆及有各种表演的游乐场。永安在它七层楼高的商店里引进了先施的全套销售策略,并于1932年建了一幢19层高的三角形摩天大楼,其中配备了最新设备:高速电梯,暖气和空调。
3① 1933年邵力子任省主席期间,从美国引进省内有史以来第一台拖拉机,交西北农学院直观教学之用,远近群众争相观看。《西北农牧史》,张波。
4① 王劲哉和杨虎城的故事,《杨虎城大传》,杨瀚。
5② 可参见《第一时间看透对方:FBI教你破解身体语言》。FBI成立于1935年。
6① 民国时期国内工业水平极度落后,黄包车都是从日本整车进口,而零配件也只能靠进口。
7② 民国时期汽车说明书都是英文刊印,类似现在4S店里,汽车修理工着西装喝咖啡的也非少数。
8③ 根据1936年5月《中美白银协定》,法币和美元挂钩,100法币=30美元。
9① 珍珠泉门前对联为“明河银汉间水清似镜,星阙琼楼内过往皆仙”,此设定乃是考虑到小虎识字不多。
10② 焦易堂,(1879—1950)又名希孟,武功县河大村人,清末秀才,后又入北京中国公学政法科学习。清宣统元年(1909),在陕西自治研究所学习,毕业后加入同盟会。先后致力于二次革命、护国运动、护法战争、反曹贿选、策应北京政变、迎孙中山北上,参与北伐战争。孙中山对他给予了高度赞扬说:“易堂兄,秦中杰士也,为国奔走有年,于民国创建颇有功焉。其为人也,端直温厚,不类近世子。”还指出:“经画西北,具见周详,毅力热忱,殊堪嘉尚。”民国24年(1935)出任国民党中央最高法院院长,同年被选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。
11③ 西南角台为圆形,因唐城墙角台为圆形,明朝因势而建。
12④ 安远、中正、中山、长乐、永宁、朱雀、含光、安定、玉祥。其中含光门元朝后被砖石堵塞不可开启。
13⑤ 1909年。
14① 哥老会,起源于湖南和湖北,是近代中国活跃于长江流域,声势和影响都很大的一个秘密结社组织。在四川和重庆的哥老会被称为袍哥。哥老会在川军和湘军中影响巨大,对清朝末年的革命有着巨大的影响。辛亥革命时,革命党人为了联络和引导哥老会,大力宣传哥老会乃太平天国李秀成、李世贤等派洪门中人潜入湘军而创立。民国年间,洪门、青帮与哥老会互相渗透与融合,一些帮会中人竭力宣扬洪门、汉留(哥老会)源出一家,皆为郑成功首创之说。
15② 具体可参阅《美国华侨与国民革命》、《中华民国建国史讨论集》、《辛亥革命》、《清季革命团体》等。
16③ 洪门是天地会(又称红帮、三合会、三点会、三和会、万顺会等),致公堂是洪门的一个海外分支机构,他们一致的对外称曰天地会或红帮,对内则称洪门。洪门名称的由来,一说,洪门就是汉门,因为丧失了中原的土地,所以在“汉”(繁体“汉”)字里要除去‘中土’为洪。一说,因为明太祖年号洪武,所以以洪为名。
17④ 唐虎臣(1880~1953),又名学寅。山东济宁人。幼年从事京剧艺术,在武打艺术方面造诣尤深,擅长翻、打、跃、滚,把子功、毯子功亦很过硬,短刀、长矛、箭衣、长靠、滚身腰包戏都十分谙练。1915年3月唐到易俗社任教,时创作新戏中的武场戏均由其设计排导。
DI SAN ZHANG
XIONG AN JING HUN
席间传凶耗,悲鸣不忍听。
侍者、食客似木偶如泥塑,各各忘却手中经营。
纷乱间,早有有心人,把各人方位、姿态、表情一一看在眼里,记在心中。
焦掌柜忙不迭安排封锁现场及通报警察不提,勃兰嘉率先走到近前俯身查看。
案发现场位于乐闲堂西南偏角一隅。
一名男子侧倾伏地,身体犹未离开座椅。
白色桌布受牵动滑落,遮盖住男子上半身,饭食汤水翻洒在男子周身及地面之上。
勃兰嘉从旁桌取来筷子一双,夹住桌布轻轻掀起一角,眼见男子左手死死攥住桌布,右手扼喉,双足直蹬,耳垂樱红,颜面紫绀,嘴有白沫,近闻有明显苦杏仁味道。
再细查看,男子身着寻常土布长衫,颜色洗得泛白,后肘和膝盖处打着绵密补丁,头发短到几近露出头皮,手掌粗大老茧丛生,脚下一双半旧布鞋。旁边座位上一个蓝布包袱,内叠有两三件替换衣衫,皆是半旧之相。另有火柴三根、干烟叶一包及钱钞若干。翻检下饭食残余,大略有金线油塔①1、枸杞炖银耳、锅盔以及少许陈醋。
勃兰嘉蹙眉,暗忖果然大有古怪,如果袖手事外,以此地偏远警力之愚钝,少不得一番留置讯问乃至羁押勒索,大费周章不说,招摇日久,恐怕此行目的就要落空。
拿定主意后,勃兰嘉又倍加细致复查一遍,以期确无遗漏。事发突然,手边苦无适当工具,一时间难有指纹②2、足印等深层发现。
勃兰嘉低声唤来焦掌柜,附耳如此这般交待一番。
焦掌柜双手笼在袖中,脸上阴晴不定,沉吟不语。
勃兰嘉自信地笑道:“掌柜且放宽心听我的安排,若有人追究,大可尽往我身上推。应对不力,坐失良机,恐怕店家名声上会有大损。”
焦掌柜心中计较一番,转身招呼手下布置去了。
乐闲堂内一众宾客都被聚集到戏台之上,男女妇孺共计七人,众人面色各异,彼此间亦多偷眼打量。
勃兰嘉立于台下,面对诸人站立,右手抚胸浅鞠一躬,笑吟吟道:“我亲爱的朋友们,不胜惊扰,如同诸位所见,刚刚在这乐闲堂之内发生了一宗命案,而且我敢断言,凶手就在我们之中。”
台上众人顿时哗然,有揎拳掳袖,有愤怒咒骂,有犹疑踌躇,有面沉似水。
然而嘈杂迅速归于平静,只因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勃兰嘉精光四射而又无比凌厉的审视目光。那目光如电如炬,直抵人心,好像要把幽深阴暗角落里掩埋的隐秘尽数挖出。
勃兰嘉浅笑道:“我想在警察到来以前,凭我个人的一点好奇心,向诸位提出几个小小的问题。如果诸位配合,也许很快能查出真相。说老实话,我是非常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,世界各地的警察都是一样的粗鲁,而我是重隐私知进退的绅士,请诸位尽管放心。当然,哪位不愿意配合也没关系,我想,这应当是凶手现在最想做的事情。”
一只手举了起来,在得到勃兰嘉颔首示意后,台上一名眼镜男子朗声问道:“我有两个问题,第一,你怎能确定这是命案而非自戕或意外?第二,若确是命案,你是否也有犯案嫌疑?”
众人纷纷称是。
“很合理。”勃兰嘉淡定地笑道,“第一个问题,经初步勘验后推测,男子系从口中摄入剧毒物致死。焦掌柜以动物试毒后证实了这一点,而且确认剧毒物就出自这枸杞炖银耳里。”
焦掌柜一旁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。
“可这并没有排除自戕或者意外的合理怀疑,”眼镜男子道,“食物中毒也不是没可能。”
“大同园的饭菜,打开门以来从未出过问题。”焦掌柜沉声应道。
勃兰嘉对焦掌柜点点头,娓娓道:“凡正规店面做饭食,必从中留取少许试样,以备后检。经查验,后厨留样并无异常。食物中毒可以排除。
再说自戕,需要我先向诸位普及一下相关知识。目前看来,死者极有可能死于氰化物中毒。氰化物毒性极强且见效极快,接触皮肤创口便足以致死,加之固态粉末极易潮解,所以常见以溶液方式保存。从死者遗物来看,既没有携带毒物的容器,也未见轻生寻短的足够证据,所以自戕一说难以立足。
排除意外和自戕,我想,答案不言而喻。
至于第二个问题,我和死者素不相识,毫无犯案动机。再者,我进入乐闲堂时死者已在,而茶饮饭食均有焦掌柜与我同桌,期间我不曾离席,没有独处时间。由此可见,我并不具备犯案的可能性。”
眼镜男子闻之赞同,坦然表示信服。
勃兰嘉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眼镜男子,见其约莫三十岁模样,头发向后梳成背头,方脸浓眉,鼻梁上架着圆形半框黑色眼镜,身材瘦高,三排扣西装因而略显宽松,手拎棕色牛皮公文包,提手上别着一份《西京日报》①3。
“敢问先生如何称呼?”
“鄙人连震东。”
“很好,我恰巧需要一个书记助手,”勃兰嘉笑嘻嘻道,“我看连先生心思细密、为人正直,何不来帮我一帮,做个Dr. Watson②4?”
连震东推推眼镜,谨慎说道:“不妥不妥,瓜田李下,难以取信于人。”
勃兰嘉笑道:“多双眼睛和耳朵在旁监督,免得我不察妄断,冤枉了好人。再说,书记身处众目睽睽之下,若先生确实无辜,也可尽早涤清嫌疑。”
连震东目光征询其余诸人,见没有明确抵触,就不再推辞。
勃兰嘉慢悠悠道:“没有记错的话,事发之时高声呼叫的似乎是位女士……”
话音未落,众人齐刷刷望向台上唯一一名女人,她本就白皙的脸庞登时变得更加惨白。
及耳的金色卷发,翠绿的双眸,笔直的鹰钩鼻梁,这是一副典型的白种人脸庞。
白种人的健硕身体挤进一身纯黑中式长裙里,裙后藏着一个穿洋装的四五岁中国男孩正探出半个身子。
中国人穿洋装,白种人倒穿汉服,颇有几分颠倒交错之感。
“Good evening.①5”勃兰嘉行礼道。
女人微一欠身,回以一笑:“我会说中国话的,四川话和上海话也会讲一点,日常用语足够应付。”
勃兰嘉存了几分私心,和女士的对话准备以英语进行,扭头向连震东低声询问,连震东表示可以胜任记录和翻译工作。
连震东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叠信纸,拧开笔帽耐心地以中英文双语将问答录于纸上。
勃兰嘉斜眼看去,纸笺上隐约印有“西京筹备委员会”的红色字样。
“我叫安娜,嫁到中国来的德国人,随夫姓王。现在担任家庭教师和私人医生,这就是我照看的孩子。”安娜平静地抚摸着男孩头顶,男孩仰头表现出依恋而舒适的表情。“今天丈夫约了一起吃饭,我们到了大约半小时,结果无意中就看到那个男人栽倒在地。当时我很慌乱,不知不觉间就叫了出来。”
“你喊的是‘杀人’没错吧,正常情况下看到别人栽倒,就会冒失地认为是被杀吗?而且……”勃兰嘉转身一指,“死者在屋子的西南角落,而你坐在戏台下第一排面朝北方,你所谓的‘无意’,是需要扭转身体九十度以上,视线穿过数排桌子才能实现。我只能认为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些什么。换句话说,如果这一切都是出自你安排的,我也丝毫不会感到奇怪。”
安娜沉静如水地回道:“我不是凶手,你在浪费时间。”
“无量寿佛!”
勃兰嘉暂停思索,回转头来,一位年迈道士走下戏台,足踏八卦,口唱道号。
一领蓝布直裰,一尾梨木拂尘,发髻向天,长须及胸,目似半暝,意甚闲暇,好一派仙风道骨的出尘相貌。
勃兰嘉琢磨半天,不知双手合十与握手哪种更为得体,最终回以西式的鞠躬。
“贫道终南山吕……”
老道士拖着的长腔还在胸口盘旋,却被短褂长衫的胖子抢到身前一把甩向旁边。
“怎样怎样,我就说肯定是这个洋人娘儿们干的,非我族类其心必异,哦,对不起对不起,我不是针对你……”看来勃兰嘉和安娜的谈话,早耗尽了胖子的耐心,“免贵姓李,陕西通志馆一个小小编修,主要负责网罗搜集各地县志族谱,虽然本人曳尾泥涂俗不可医,实际从事着抢救国家民族历史于消亡之际的千秋功业……”
李胖子兀自喋喋不休,勃兰嘉隔着臃肿肥满望去,台上所剩二人正在交首低语,存了避免串供之意,便有心插足去打断。
一身青年中山装的是国立西北大学在校学生贾芝彦,另一位是南京的教书先生余寿康。巧的是,余先生和勃兰嘉同乘一班飞机来陕。贾、余二人此前并不相识,随意闲聊了几句云上趣闻。
这当口,焦掌柜已经把各桌菜单流水及七人随身物品用纸誊写过,放在勃兰嘉所坐桌上,一手褚书竟有几分《雁塔圣教序》②6模样。
勃兰嘉暗道一声精彩,遂定睛看去:
连震东,荞面饸饹一份,贵妃鸡翅一份外带,太后饼一份外带。男式怀表一块,牛皮公文包一个,西京地图及各区县地图五份,信纸一叠,派克牌进口钢笔一支,笔记本一本。西北银行纸钞二十元一张,零散小额计二十五元。
王安娜、拯人,凉皮一份,枸杞炖银耳一碗,水晶饼一份,荠菜春卷一份,小米粥二碗。女式提包一个,女式手表一块,丝质手帕二方,空白日记本二本,信纸三叠,手持圆镜一面,牛角梳一把,女士香水一瓶。西北银行纸钞五十元一张,零散小额计十五元。
吕道长,午子仙毫一壶,葫芦头泡馍一份,石子馍一份,赠紫皮独瓣蒜二头。拂尘一尾,葫芦一个,五味子、枸杞、贝母、黄连、党参等若干以粗麻布包之,兼毫毛笔一支,丹砂一盒,符纸三叠,罗盘一方,短柄桃木剑一把,西北银行纸钞零散小额计五十元。
李编修,秦巴雾毫一壶,黄桂稠酒一坛,搅团一碗,牛羊肉饺子各一份,赠陈醋一碟。吸墨纸一叠,蚕丝手套一副,放大镜一支,毛笔、板刷各一支,平嘴、鹤嘴镊子各一柄,内画鼻烟壶一支,西北银行纸钞一百元三张,零散小额计一百元。
贾芝彦,菊花茶一壶,水盆羊肉一份,三皮丝一份。国立西北大学学生证一枚,关勒铭牌国产钢笔一支,铅笔两支,《校正注音国语新字典》一部,注:民国二十三年六月第二十九版,男式手表一块,中央银行纸钞一百元一张。
余寿康,紫阳毛尖一壶,饭食未点。行李箱一口,马甲一件,西裤二条,衬衫两件,男士怀表一块,中央银行纸钞一百元、五十元各两张,各色银元计十二块,西北银行纸钞二角。
佚名死者,金线油塔一份,锅盔一份,赠陈醋一碟。蓝布包袱一个,上衣三件,裤子二条,火柴三根,干烟叶若干以油纸包之,上海商业储蓄银行、金城银行、兴业银行等纸钞零散小额计三百元。
“还有关节尚未想通?”一个声音低语道,矮个风衣客依旧慵懒蜷在座椅怀抱。
“你好些了?”勃兰嘉忙应道,“寻着真凶不难,只是距离做成铁案尚缺客观一环,否则矢口抵赖胡搅蛮缠起来,确也不太好办。”
“此间玄机一眼可知,只可惜蕞尔小国之人不能理解。”风衣客手指对着纸上一处凌空虚点,又低低道:“Take your time.①7”
勃兰嘉哈哈一笑,轻锤一下自己脑袋道:“是了是了,这下绝不会让恶人跑掉!”
* * *
1① 金线油塔又名“油塌”,层多丝细、松绵不腻,其形状“提起似金线,放下像松塔”故而得名。武则天时期,张衡因退朝途中当街吃油塌而被弹劾失仪免了四品官,可谓为美味而牺牲。
2② 1880年,Faulds在《自然》杂志提倡将指纹用于识别罪犯。1891年Galton提出著名的高尔顿分类系统。之后,英国、美国、德国等的警察部门先后采用指纹鉴别法作为身份鉴定的主要方法。
3① 《西京日报》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在西安出版发行的机关报,前身为天津《民国日报》,于1932年移至西安并改名《西京日报》,于1933年3月21日正式创刊。社址先在西安五味什字中州会馆旧址,后迁至北大街326号(崇礼路口)。每日对开1大张(抗战期间缩为4开小张),发行量每期平均2000份左右。
4② 1908年林纾翻译《夏洛克奇案开场》引入国内,福尔摩斯、华生均系其创制,发音并不同于英语原著。
5① 晚上好。
6② 《雁塔圣教序》,即是《慈恩寺圣教序》,唐代褚遂良书。楷书,共1463字。公元653年(唐永徽四年)立。共二石,均在陕西西安慈恩寺大雁塔下。
7① 字面意思为别着急,后面有双关梗。
DI SI ZHANG
ZHI QIN XIONG SHOU
相关众人被安排团坐一桌,焦掌柜所书清单逐一分抄下去供诸人观看。
不觉间,乐闲堂侍者早尽数撤去,每人身后负手肃立一名健硕男子,均着黑色绸缎紧身劲装,面无表情,肌肉紧绷,隐隐然如八扇屏环绕,把众人罩在当中。
勃兰嘉清清嗓子,笑道:“我亲爱的朋友们,久等了。耽搁了一点时间,确认排除了其他无关人等进出乐闲堂的迹象。此外,案发前后负责茶水饭食的侍者共计五人,经过焦掌柜真挚和坦诚的询问,可以担保排除他们投毒的可能。”
众人望向焦掌柜抿着的嘴唇,品味之下,忽而感觉背后阵阵发冷。
“所以,不幸的是,”勃兰嘉双手一摊,“我不得不再次宣告,凶手就在我们之中。”
说到这里,勃兰嘉刻意地停顿下来,似乎有意让众人消化片刻。然后,右手食指点着眉心,勃兰嘉故作叹气道:“让我感到万分遗憾的是,诸位对我不够坦诚,或多或少都对我实施了欺骗或者误导,是的,我说的是在座的每一个人。”
勃兰嘉戏剧化的表演,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掌声,反而引起了激烈的反扑。
“还浪费什么时间!你说毒下在枸杞炖银耳里,可是整个屋里点了枸杞炖银耳的人,就只有这个洋人娘们儿!”李胖子拍案而起,两腮肥肉却丝毫不愿配合他的严肃气质,滑稽地上下弹跳起来。
身后男子无声伸出两根手指,把李胖子轻轻摁回座椅,竟半天不得动弹。
勃兰嘉目光盯住安娜,用汉语问道:“安娜,对于这位先生的困惑,不知你做何解释?明明是你点的饭菜,怎么会出现在死者的桌上?”
安娜双手交叠,轻声道:“平日点惯了的,没想到今天拯人有些发热,没有胃口,又不想浪费,就随便送人了。”
勃兰嘉转向拯人问道:“小朋友,你知道是谁把那碗汤端过去的吗?”
拯人忽闪着大眼睛道:“嗯。是我。”
勃兰嘉问道:“那么,是安娜阿姨要你端过去的吗?有没有对你特别叮嘱什么?”
拯人低头想了会儿道:“没有,就只让我端过去,别的什么也没说。”
勃兰嘉又问道:“那个叔叔说了什么?”
拯人道:“叔叔说,好人有好报,我们的路一定会越走越红。”
勃兰嘉笑问道:“你记不记得,端汤过去的时候,碗里面有没有勺子?”
拯人想了想,然后点点头。
连震东沉吟片刻,坦然道:“看来凶手的确不是安娜。”
李胖子急不可耐地叫嚷道:“你凭啥这么说?”
连震东推推眼镜,道:“为人父母者都知道孩童嗜甜,若是安娜投毒,又怎能放任拯人接近有毒的甜食?即令三令五申在先,一个孩童,又谈何自控之有?”
李胖子喃喃道:“可是她说孩子生病不想吃的?”
连震东道:“孩童心性,本就难以猜度。一个缜密的凶手,不会无谓犯险。”
眼见勃兰嘉频频点头,李胖子不免一阵心浮气躁,扭头觑到吕道士径自闭目打起坐来,便又叫嚷道:“老牛鼻子,你随身带这些枸杞干啥?是不是你事先准备好毒枸杞,然后找机会羼混进去的?”
“无量寿佛!”吕道士犹自眼观鼻鼻观心、惟精惟一,“老子云,善者不辩,辩者不善。庄子云,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淮南子云,美之所在,虽污辱,世不能贱,恶之所在,虽高隆,世不能贵……”
连震东摇头道:“李先生说道长把毒下到枸杞里,那意味着道长需要事先明确知道死者会吃含有枸杞的饭食,然而目前看死者吃到枸杞炖银耳纯属意外。除非……”
李胖子恍然大悟,拍着脑袋高声喊道:“原来我们都想错了。凶手想杀的,原来是孩子!”
勃兰嘉早见安娜面色一凛,便追问道:“我再问你一遍,你是不是事先知道了什么?”
“我有些预感,但不确定,”安娜字斟句酌道,“杨将军跟我说过近期出入要格外注意,只不过我……”
连震东急忙打断道:“你说的杨将军,莫非是杨虎城将军?”
安娜点头道:“没错。拯人正是杨将军的小公子。”
杨虎城驭内甚严,姻戚亲属避嫌,极少当众抛头露面,故而多有所不识。
见拯人身份叫破,众人面色各异,有惊叹,有讶异,也有耐人寻味的沉默。
勃兰嘉似乎对此毫不介意,道:“我需要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有无可疑之处?有没有谁可以近距离接触到你桌上的饭菜?”
安娜回想片刻,道:“饭菜上来以后,拯人胃感灼烧、恶心干呕,我就带他去擦了把脸,前后也就两三分钟样子。之后,我就没有离开过桌子。”
众人心中了然,多有默默点头者。
勃兰嘉竖起三根手指,笑道:“根据侍者指认,离安娜最近的有三桌,分别是李先生、贾芝彦以及连震东。”
李胖子自然又是一番跳脚咒骂,连震东紧闭双唇,面色如常。
这时,贾芝彦沉声发问道:“按先生所说,我们三人确有嫌疑。不过我们身上可没有香水瓶或者葫芦之类的容器,先生也不能排除安娜杀人行凶之后嫁祸于人的可能。”
勃兰嘉笑道:“我确实说过氰化物需要有容纳液体的容器保存。但是氰化物易溶于水,不易溶于酒精,而香水的主要成分恰好是酒精,准确地说,是经过脱臭处理后获得的纯粹醇,用做溶剂并不理想。再说,以香水瓶或葫芦来作为毒液容器,未免也太显眼了不是?”
安娜面无表情地掏出香水,对着自己的颈部、手腕一阵喷洒。
吕道士抚须一笑,举起葫芦仰脖就是一大口,酒香四溢。
李胖子一拍脑门,掏出鼻烟壶来深吸几下,惬意地连打数个响亮喷嚏。
于是,众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到贾芝彦身上。
在众人的凝视中,似乎因为黑色学生装的风纪扣太紧,贾芝彦脖颈上爆鼓起粗细不一的青筋。
勃兰嘉笑问道:“你可否解释一下,既然带着钢笔,为何还要画蛇添足带着铅笔呢?”
“怕钢笔墨水不够用。”
“你身上好像也没带着纸张或者笔记本?”
“路上不小心弄丢了。”
“巧合还真是很多,”勃兰嘉背着双手问道,“你说自己是西北大学的学生对吧?”
“有学生证可以证明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去过南京或者上海?”
“从未去过。”
“中国各地银行自主发行纸币用以流通,除了你和余先生之外的本地人均使用西北银行纸币。那么,作为本地学生,你身上怎么会只有一张大额的中央银行纸钞呢?”勃兰嘉笑道,“难道不是因为你和余先生一样,刚从南京来到陕西?”
“我捡到的。”
勃兰嘉笑笑,不再言语。
“先生为何怀疑我?”贾芝彦反问道。
“流水单中,安娜没有点香水,道长没有点酒水。那么香水瓶、酒葫芦就不可能得到替换补充。换言之,既然香水瓶、酒葫芦现在无毒,说明案发之前也不曾装有毒性物质。就算通过内部隔层分出有毒、无毒,正常人应该不敢拿出口处没有毒液残留来冒险。但是与香水瓶、酒葫芦不同,钢笔的墨囊一般不会和人产生直接的身体接触,用来藏毒无疑是最为安全。”
“有钢笔的不止我一个!”
勃兰嘉自连震东手中抽出一张信纸,上面密密麻麻书写着文字,解释道:“氰化物溶液具有挥发性,如果用来书写,会产生杏仁味道气味,如果浓度足够大,挥发出来的有毒气体可致人昏厥。”
“如果先生怀疑,尽可以拿钢笔验去。”
勃兰嘉摇头应道:“不用了,氰化物毒性剧烈,钢笔墨囊里极微量存储就足够使用。既然你如此自信,想必事后淘洗地很充分。以正常人的饮食习惯来看,你点的流食未免也太多了一些。”
“先生!”贾芝彦忽而高声道,“先入为主,疑人偷斧,会冤枉好人的!”
勃兰嘉摆摆手,一脸萧索道:“真相到底如何,你知我知。我本来也不是警察,没有手枪和镣铐。既然你一力否认,我也只有无可奈何,没有fair play①1精神的对手真是没有格调。说了这么久,我也累了,剩下的烂摊子交给警察便是。话说现在几点了?怎么警察还不到?”
“八点一刻。”贾芝彦下意识地读出手表上的时间。
刹那间,身后一股蛮力把贾芝彦牢牢钉在桌面之上,勃兰嘉则浮现出奸计得售的笑容。
“最为精彩迷人的戏剧,往往都需要一个出人意料的完美反转。”
勃兰嘉右手抚胸鞠躬施礼,活脱脱一副交响乐指挥家曲终谢幕的形象。
“我不明白!”贾芝彦吼叫道。
勃兰嘉好整以暇地笑道:“通过钢笔,我很早就锁定嫌疑人是你;通过钞票,我几乎肯定本地学生是个假身份。但是,我却苦于无法证明自己的推断。事实上,你的百般否认也确如我所料。直到别人对我说‘Take your time.’——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含义?”
贾芝彦茫然地摇头。
“我是个比利时人,来自欧洲一个很小的国家。
比利时,既没有中国这么地域宽广,也不像美国那么疆土辽阔。
所以,当一个美国朋友点醒我的时候,我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主观臆断的盲区。
如果说蕞尔小国和泱泱大国有什么不同,其中很重要的一点,那就是time,也就是时间……”
“我想,你想说的是‘时区’。”连震东插嘴道。
“没错,我亲爱的朋友。”勃兰嘉笑道,“全球按照经度划分为24个时区,相邻时区之间相差一个小时。拿中国和美国来说,国土横跨四到五个时区也很正常。”
“据我所知,美国本土有四个时区,而民国七年开始,民国政府把全国划分了五个时区①2,较之还多一个。”连震东解释道。
“现在几点了?”勃兰嘉向连震东问道。
“七点二十。”
“嗯,差不多刚好过去五分钟,时差约一个小时,所以你应该是来自东边相邻时区,比如说——南京。”
贾芝彦眼珠飞快转动着,叫道:“不对不对不对,刚刚进门前我听到广播里的整点报时,和我的手表分秒不差啊。难道说广播的时间也搞错了?”
连震东推推眼镜,道:“我们本地人计时多使用东经105°标准时间,而航空、铁路、广播、邮电等交通和通信行业的计时和播报,因为全国推广需要,则是不分地域统一采用东经120°标准时间。所以说,你听到广播里的整点播报本就和你手表指示并无二致。话说回来,为防止时间交流混乱,西京测候所曾经建议在西京各显要位置树立标准时钟,可惜未及实行。否则的话……”
“否则的话,你应该不会闹出这种低级笑话来。”勃兰嘉笑着摊开双手,“这就叫,善恶终有报,天道好轮回,不信抬头看,苍天饶过谁。”
* * *
1① 公平竞争。
2① 民国七年,中央观象台提出将全国划分为5个标准时区。
DI WU ZHANG
CHAI LANG YU GAO YANG
“焦掌柜,生意好生兴隆啊。”
突如其来的嗓音从众人背后传来,仿佛是锈蚀金属刮擦发出的干涩嘶哑,令人牙齿发酸。
踱方步进来的二人,俱是头顶黑色圆顶毡帽,身着黑色褡扣袍褂,脚蹬黑色短款马靴。居前说话之人左胸前佩有两块蓝底金丝方形珐琅徽章,分别上书金字“博爱”、“天下为公”,俱是中山先生笔迹。
焦掌柜碎步上前,弯腰施礼道:“没承想劳动了叶督察大驾,有失远迎,有失远迎。”
“嘿嘿嘿,尔俸尔禄,民脂民膏。三民主义可不能只是嘴上念念,笔头写写,关键还得牢记于心,实践于行。焦掌柜你说是不是啊?”叶新甫皮笑肉不笑道。
随行黄云峰躬身搬来椅子,拿衣袖反复掸拭过,伺候叶新甫落座安稳,就安静站在右手后侧。
“确实是发生了一点小事,已让下人电话过局里,并未敢匿情瞒报。”焦掌柜拱手道。
“小事就好,安即大福哇。” 叶新甫摘下毡帽,用帽檐轻弹几下身上浮尘,笑盈盈道。
“放开我,放开我!”
贾芝彦喊叫着,却仅能扭动两下脑袋表示挣扎,身体依然被钉做砧板上的腊肉。
叶新甫微微举起左手,黄云峰早阔步上前,在贾芝彦脸上左右开弓地轮动蒲扇般的手掌。
噼啪噼啪之声不绝,在静若无人的乐闲堂里回响。
少顷,贾芝彦嘴角微微泌出鲜红的血珠。
叶新甫再度举起左手示意稍停,而后缓缓道:“对喽对喽,我这人就怕吵闹,这也是当年参加革命打仗落下的毛病。这枪啊炮啊听得多了,害得现在一遇着大点儿动静,我这脑子里就嗡嗡作响,这一响啊,就容易变得急躁。你可得多体谅体谅我啊,嘿嘿嘿……”
贾芝彦倔强地把头转向另一边,咬紧嘴唇。
见叶新甫点点头,黄云峰沉声问道:“我问一句,你便答一句。不许装死,不许废话,不许提问。”
贾芝彦从鼻孔中哼了一声,少不得又吃了一顿蒲扇烩肉。
“哪里人氏?因何行凶?”
“西府麟游(今属宝鸡)人氏,此行乃是为父报仇。”
“可有主使?可有同党?”
“统统没有,都是我一人所为。”
叶新甫点头道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倒是个爽利人。也好,大家都落得轻松。”
贾芝彦梗着脖子叫道:“难道你们就不想听听我的冤情吗?”
众人却多有目光游移躲闪者,摆出与己无关、充耳不闻的姿态。
只有王安娜直视过来,朗声道:“我倒听听你有什么说辞,能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!”
贾芝彦啐出一口血水,咬牙切齿道:
“我本不姓贾而姓甄。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四方面军第三师师长、西北民军总司令、西北讨逆军第一路总指挥甄寿珊①1,那便是我父亲!”
旋而转为低语,喃喃道来:
“民国十九年,冯玉祥举兵倡乱,分裂革命,对抗中央。
家父说,冯氏不除,兵乱不止,而自古兵戈离乱,到头来苦得都是普通百姓。
于是家父不惧威逼、严辞利诱,孤身在陕西举起义旗。
那时节,中原大战正面战场惨烈胶着,蒋总司令授予家父西北讨逆军第一路总指挥之职,对冯玉祥实施分进合击。
家父连克岐、扶、兴、武、乾、醴、邠等七县,再转战三原、泾阳、三水、淳化,兵锋直指长安城下。冯玉祥闻风丧胆,避不应战,这才有后面东北军入关,国家复归统一。
有家父在,才有如今的陕西!有家父在,才有如今的西京!
但凡听到家父名号者,无不心悦诚服敬一声真豪杰真英雄!”
谈及此处,贾芝彦再度咬牙切齿:
“收复关中大事已定,中央派杨虎城入陕。
家父怕杨贼介怀,主动引兵离开长安,把首府拱手献给杨贼。家父还准备散尽队伍,解甲归田,以昭示自己不计名利,毫无私心。
可恨这杨贼,忌惮家父功高望重,表面伪善,结为异性兄弟,再虚托议事,摆下鸿门宴。
大家都劝家父不要去,俗话说得好,‘人无伤虎意,虎有害人心’。
可是家父说,他二人既已结为莫逆,必示之以赤诚,结果只身赴会,终被杨贼所害。
临刑前,杨贼让家父安排后事,家父仅仅留下一句话:‘只知有国,不知有家’②2。”
话音未落,耳听得“啪嚓”一声,众人回眼望去,勃兰嘉指指地上破碎的瓷质茶杯,摊手笑笑,一脸歉意。
王安娜面如纸色,胸口快速起伏着:“不可能不可能,杨将军不是那样的人……”
拯人脸色蜡黄,轻轻摇动安娜的胳膊,随后软软地瘫倒下去。
安娜惊觉,慌忙把拯人拦腰抱起,健步向门口冲去。
无声无息间,黄云峰横身过来,拦住了二人去路。
“你要干什么!没看到孩子病倒了!出什么后果你承担得起吗!”安娜势若疯虎道。
“师父不允许,谁也不能离开。”就连说话时,黄云峰的面部肌肉都似乎纹丝不动。
“嘿嘿嘿,不用着急,依我看啊,小孩子受个风寒没啥大不了的,”叶新甫笑盈盈道,“倒是你们身为事主,如果眼下擅自离开,害得无法结案,落个妨害公务的罪名总是不好。咱们现在是法治社会,讲究文明执法,大家互相之间要多多体谅才是。”
安娜一跺脚,无奈返身拿两张椅子对着拼了,把拯人平放好,再解开他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,轻轻用手帕扇起风来。
“这么说来,你倒是个替天行道的大孝子了。”叶新甫笑盈盈道,“投毒杀人,你可知罪?”
“我甘心伏法,只可惜杨贼命大,不然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。”
“死者你可认识?”
“不认识,今天第一次见到。哼,这笔账理当也算到杨贼身上。”
叶新甫颔首道:“既然你已经认下了一切,那我就成全你一片孝心,你可以放心地去了。”
贾芝彦愕然地盯着叶新甫,嘴巴都不及闭拢。
黄云峰冷冷道:“听不懂吗?你可以安心上路了。”
连震东紧锁眉头,沉声道:“如此处理,恐怕不符合《刑事诉讼法》①3。再者,此番供述乍听之下感人至深,但疑点亦颇多,与事实不乏抵牾,倘若贸然通盘采信,未免失之草率。”
叶新甫乜了一眼,回道:“连干事,我也是为在座各位考虑。孔老夫子尚且害怕打官司,各位又何必非得自找麻烦,去公堂上走一遭徒惹腥臊呢?现在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来之不易,可不要让别有居心之人借机煽风点火大做文章。再说了,一命抵一命,倒也不算亏欠了他。”
众人皆默然,只有李胖子大声称是。
叶新甫缓缓起身,慢慢走到贾芝彦近前,附耳低语道:“晴日出门不带伞,天降甘霖好耕田。”
贾芝彦面色为之一暗,低头沉吟片刻,牙关紧闭,俄而,嘴角流出汩汩的鲜血,瞬间变成了一具死尸。
试过尸身鼻息已绝,叶新甫笑盈盈地戴好圆顶毡帽,施施然转身,黄云峰快步跟上,如影随形。焦掌柜早拎着两个麻绳串好的油纸包凑近上前。
叶新甫笑盈盈道:“今有无业游民二人,于大同园内互殴,一人致死,逞凶者已畏罪自戕。焦老板你说是不是啊?”
焦掌柜忙连连拱手,悄声道:“‘内’字改为‘巷口’更为稳便。”随手已把油纸包递到黄云峰手上。
叶新甫仰脖笑道:“好好好,杭局②4还时常念叨焦院长安好,只是公务缠身,一直不得空闲。若是院座哪日回陕省亲,可务必提前告诉兄弟知道哦。”
焦掌柜迭声道一定一定。
“还有,两具尸身就先由局里收着,如果有人来认尸或者打听消息的,焦老板也记得告诉兄弟一声哦。”叶新甫似乎非常漫不经心地添上一句赘语。
拯人额上密布着汗珠,嘴里断断续续发出无意识的哼唧之声。
见状,勃兰嘉忙央人唤门厅候着的小虎备车,速速送安娜和拯人离开。
连震东从旁插嘴道:“看症状像是疟疾,若高温不退,务必服用些金鸡纳霜。药物紧俏,尽可去基督教广仁医院,说是基督教女青年会赵兰坤的朋友即可,她是内子。”
安娜点头称谢,便带着拯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。
连震东轻咳一声,对勃兰嘉道:“内子尚在家中,如无其他事情,请恕鄙人先行一步。”
勃兰嘉咧嘴笑道:“亲爱的朋友,没有你的帮忙,这个案子也不会如此顺利解决。我要对你表示衷心感谢才是。”
焦掌柜适时在一旁开声道:“今日发生这诸多意外,实在是让各位受了惊扰。免去在座各项费用之外,鄙店还奉送甲等礼宾券一份聊表心意。还望各位在外慎言今日之事,鄙店上下必将感恩不尽。”
连震东仅接过打包好的贵妃鸡翅和太后饼,其余均表示敬谢不敏。
“亲爱的朋友,没猜错的话,这是为你太太准备的吧。”勃兰嘉道,“食物变冷了伤及肠胃,我帮你安排辆车代步可好?”
“不必,鄙人骑单车过来的。”
离开前,连震东忍不住轻声问道:“要我记录,也是考察的一环吧。”
勃兰嘉笑道:“其实当你向我表示质疑的时候,我便排除了对你的怀疑。只有心怀坦荡的人,才不需要时时故作低调吧。”
对上勃兰嘉毫不回避的坦率目光,连震东轻嘘一口气,低声道:“抱歉,府中任事久了,惯于慎微。”
“政治在哪里都一样,所以我们需要信仰。”
“你和内子应该聊的来。”连震东笑道,“鄙人生身于海岛,负笈于东洋,回国从政,实是父命难违。论及应酬交际、接来送往,殊非鄙人所长。”
“你不是会骑脚踏车吗?”勃兰嘉比划出骑车的姿势,“为官从政,就好像骑脚踏车,头要不断地点,脚要拼命地踩。”
连震东展颜大笑道:“哈哈,透彻,回去非教予犬子不可!”
“代我向赵女士问好,我们都是神的儿女。令公子起了教名没有?”
“家严说中日必有一战,故而赐名一个‘战’字。内子怜护心切,怕其一生凄苦,又取字为‘永平’。”
“一切都在神的安排之中。将来啊,令公子能做到中华民国的总统也说不定。”勃兰嘉一本正经地玩笑道。
李胖子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,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。
焦掌柜拱拱手道:“兄台,如有所需,但说无妨。”
李胖子摇头晃脑道:“这莫名其妙接连死了两个人,确实晦气。老牛鼻子,看你这一袋子法器,干脆给大家做场法事化解化解,不然这心里还真是……”
“无量寿佛!”吕道士不无揶揄道,“要说驱鬼辟邪寻丹问药,贫道道行尚浅。但这麻衣神相测字堪舆的本事,倒也还马马虎虎。这位居士,要不要贫道帮你看看阴宅?”
“呸呸呸,我看你这修野狐禅的,也不是啥正经道士,”李胖子抢白回去,“无量寿佛那是释迦牟尼家的佛号,修道之人尊神为天尊才是。”
“接引道人即是西方佛祖,观世音菩萨本是慈航道人。”吕道士道,“唐宋以来,儒释道三教合一本就正常,有道是‘三教一体,九流一源,百家一理,万法一门’①5。”
余寿康心有所悟,道:“世间道理原是这般,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,诸国学科之间唯有圆融贯通才有出路。以中西方绘画技法为例,不惟使用器具不同,理念观点亦千差万别。传统国画多是散点透视,重意不重形,如若以西方写实主义风格改良之,将国画水墨特性与西方解剖科学、结构理论相结合,必有一番全新面貌。”
“善哉善哉,居士心通九窍,气含丹青,必将在纸墨间有所大成。”吕道士颔首道,“只是居士一生,却挣不脱一个‘情’字。‘康娱而自忘,韩寿以偷香’,劝居士静心修身,早日勘破情关。”
余寿康闻言浑身一震,不禁抚摸起囊中那块半旧怀表,黯然神伤。
勃兰嘉笑吟吟道:“竟然有这等好玩的事,不如请道长给我看看。”
“老牛鼻子,也给我看看,给我看看。”李胖子难耐好奇,摆明了要凑热闹。
吕道士直接无视了李胖子的存在,拿着勃兰嘉的纸笺,闭目念念有词道:
“等,上竹下寺,字形上看有静雅离世之感。
竹林随风,动而不自失,老僧抱持,沉在心允中。
土下有寸,应在古物。竹下有寺,应在破落庙宇之间。”
吕道士的眼睛忽然变得精光四射:“贤伉俪可是为了中国的古董而来?”
李胖子捂嘴嬉笑道:“老牛鼻子这回可现了大眼,你这哪只眼睛看到的‘贤伉俪’呢?”
话音未落,在勃兰嘉身后响起婉转柔和的笑语:“这位道长果然有几分不正经。”
风衣客纤腰袅袅,围巾随之缓缓滑落,如同一幅卷轴工笔徐徐展开,画中一位澹彩仕女,妍丽秀雅。
“大家好,我叫珍妮。”
* * *
1① 又名甄士仁。
2② 杨虎城杀甄士仁确系史实,争议者唯在动机。可参见《甄士仁先生传》、《陕西近现代名人录》、《杨虎城大传》等。
3① 民国17年7月28日初次颁布513条版,民国24年1月1日颁布516条修正版,于当年7月1日施行。
4② 时任陕西省会警察局局长杭毅。
5① 嘉靖四十四年混元三教九流图赞碑。
DI LIU ZHANG
YI SU SHE
“嘻嘻嘻,哈哈哈……”
野兽、鬼怪般瘆人笑声相伴,一袭单衣的余寿康自冰天雪地醒来。
寒风卷席、凛冽胜刀、举目苍茫,四体消瘦的余寿康诚极难耐,布马褂昨日间当了四十个铜元果腹,若非御寒,只怕这身单衣也不能幸免。身上衣裳口中食,衣不蔽体总好过枵腹终朝。
寿康情知是旧日的梦魇又来困着自己,所以当这身形伟岸的怪异灵物突兀出现,竟有几分熟知的思念。
灵物身披树叶编织,长发垂肩、须髯满面,发出人声问道:“汝知我否?”
“你是仓颉!”寿康朗声回道。
“嘻嘻嘻,哈哈哈……”灵物发出一连串欢欣的嬉笑声,浓重眉毛下翻出硕大无朋的眼眸,四只巨目竟分左右两对。
寿康可以清晰地在黑白分明的眼眸表面辨识出自己的倒影,那倒影正在大摇其头。
“不对不对,全都不对……”
灵物问道:“哪里不对?”
寿康沉声道:“严复译有天演论,人绝不能有四只眼睛。仓颉造字,华夏脱于蒙昧。然而神化先祖达至迷信,只会让后人因循守旧、固步自封。余有生之年必以手中笔锐意求真,唤醒同胞于迷梦之中!”
灵物眼藏笑意向后退去,渐隐入无边暗幕,霜雪随之歇去。
云开雾散,日暖风和,一片海棠花竞相斗艳,余寿康闭目沐浴在明媚的芳香里。
“寿康,我是珍妮啊……”
余寿康睁眼循声看去,只见丽人一袭月白乔其纱高领无袖长旗袍,玲珑有致。
润亮微卷的秀发松松绾起,露出颈后一段玉白。
因着四下无人,珍妮正斜斜靠在一张黑漆木藤条摇椅之上。
闲闲翘起一条腿,玻璃丝袜子包裹下,光洁圆润有如四月新葱。
宝蓝色高跟鞋荡悠悠吊在脚尖,丹蔻自鱼嘴处洇出一片胭脂色。
意态闲适,眼神慵媚。
淡淡一笑,樱唇两侧现出浅浅的漩涡,亮丽中平添了几分妩媚。
凝望处,余寿康不觉口干舌燥,讷讷无言。
丽人品味着余寿康的怯懦,唇间吐气如兰:“寿康,你喜欢的到底是我,还是孙韵君?”
话音未落,那笑容开始像布鲁斯特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起来,又好似拉坯转盘上飞速旋转的黄泥胎,柔软而模糊,一时竟无从打形或者捕捉光影。
目光失焦久了,余寿康感觉胃里阵阵翻滚,如同巨浪颠簸中一叶小小扁舟。
终于,她的五官轮廓,慢慢减速,慢慢定型下来,凝固成了那张熟知如掌中纹路的面容,那张巴黎午后艳阳下的面容,那张浸泡在提琴、洞箫音乐海洋里的面容。
余寿康遽然惊醒,梦里的隐秘让他汗透重衣。
心底那份挂碍,又增添了一种被牵扯的痛楚。
头疼欲裂,喉咙干涸,隐约是宿醉的黄桂稠酒还在起作用。
余寿康踉跄着爬起身,东倒西歪地在桌上寻着一杯凉透的水,悉数灌进了灼热的肠胃。
昨夜的点点滴滴,像废弃后揉碎的油彩画布,色泽、构图早就混杂成了莫奈式的朦胧。
余寿康不喜欢这种感觉,他欣赏的是卡巴奈尔,是高尔蒙,是伦勃朗,是达仰,是可控的严谨,是典雅的清晰。
然而,作品终归是作品,自己的生活却总是与之背道而驰。
“笃笃笃……”
木门恰如其分地响起敲击声,看来静候之人早就耐心等待着适宜的时机。
轻柔的叩击声在嗡嗡作响的耳鼓里搅起一股巨浪,余寿康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。
看来,今天的戏剧大幕才刚刚拉开。
福特汽车稳稳停下,余寿康脆弱的肠胃并未再遭受额外折磨,司机娴熟的技艺由此可见一斑。
此处是西一路的小巷,道边荫蔽的树木免去了行人遭受阳光暴烈和风吹尘飞的痛苦。一主二副的仿古门脸,木门木窗,赤柱绿瓦,红色的防风木骨灯笼垂着黄穗悬挂两侧,滴水檐兽分望东西,戏球石狮蹲踞左右。二层门楼正中的石质阳刻匾额,自右向左顺序排开“西安易俗社”五个大字。
余寿康端详片刻,迈步拾阶而上,大门虚掩。
门旁放置着木质水牌,抬头以白漆刷涂“今晚演出”,中间用白色粉笔注明当天的戏目,眼下写着的是“艺人休息”。
穿门过院,内有二层戏楼。戏楼门楣高悬匾额,黑底金漆,上款书写“陕西易俗社十二周年纪念”,下款书写“中华民国十二年十二月谷旦”,居中自右向左四个隶书体大字“古调独弹”,为鲁迅先生所题,四字下方竖向写着十二位赠匾者的署名,分别是陈钟凡、刘文海、蒋廷黻、王小隐、王桐龄、陈定谟、孙伏园、关颂声、周树人、李顺卿、李济之、夏元瑮。①1
步入戏楼,内里是一个约莫长30米、宽18米、高7米的矩形空间。戏台此刻被幕布遮挡,看不出尺寸大小。台楣中央悬挂牌匾,自上而下书写“易俗社”,旁有署名“于右任”。
戏台对面和两侧抄手均设有二层悬空坐席。而一层地面平素摆着的几十张方桌今天均被撤了去,独独放了一张八仙桌,如同鬼魅般,八仙桌周围已然蜷缩着数人。桌上孤零零立着两盏煤油灯,摇曳恍惚的微光,不足以照亮诸人的面目。
余寿康望去,围桌的诸人身形模糊,颇似平素作画的琳琅笔挂,魁梧是大揸,修长是勾线,清瘦是狼毫,柔润是兔毛,皆睹物而思情。再回头张望,同行之人并未跟随进门,桌边诸人正齐齐盯向自己,也只好硬着头皮踱到桌边,寻着个下首空座陪坐稳当。
灯影看须黑,闷坐片刻,只闻灯蕊哔啵作响,不见有人开腔发声,似乎均在引颈静待谜题揭晓,余寿康不禁暗自苦笑。
来自南京的神秘邀约,把自己诓骗到夏家什字。如约不值,本拟返回桂林,却被暗里运送至此。莫名其妙的安排,无处不在的盯梢,时时刻刻透出一股古怪的味道。
“咳咳……”
端坐居中主位的长者清清喉咙,调门沧桑喑哑道:“老夫接于右任电文,言及有攸关陪都乃至华夏兴亡之大事,特邀至此地会商。枯坐时久未见主事之人现身,莫非鲁鱼亥豕之误?”
余寿康端详去,说话之人年过七旬,白发稀疏如霜后松针,圆框眼镜,阔嘴宽鼻,一股富贵平和的书卷气度,实可与白石山翁①2颉颃相当。
老人既作表率,寒冰板结转而化为涓涓流水。
旁有一人,身着中山装,梳着油头,拱手接话道:“阎老暂且稍安,鄙社也是上午刚接了省里消息,又再三严明保密为要。正好宋哲元将军邀鄙社去北平慰军,戏班上下趁歇业抓紧排练,倒是两不耽误。”
阎老朗声道:“长城抗战打得好哇,明轩②3没给咱们三秦老小丢人!封主任可得好好准备准备,让二十九军③4的娃们好好听听这故土乡音。”
原来,与阎老对话者正是易俗社训育主任封至模④5。
余寿康暗忖,国民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、陆军二级上将宋哲元,这位阎姓老者均直呼名讳,随意之极,看其言行似乎并非与官宦沾亲带故,更像是书生鸿儒的清高俾睨。
封至模笑笑,向阎老恭维道:“鄙社为此正在排一出新戏。要说还得是阎老的广益社,把话剧和京剧引到咱们陕西来,开风气之新。如果能得到阎老的指正一二,实在是鄙社之幸。”
“何必虚礼,新戏取名不曾?”
“《山河破碎》的后本——《还我河山》!”
“好名字!”余寿康不禁击节叫好。
“好!”同时,一声洪亮的喝彩,也从门口方向传来。
除阎老和余寿康外,在座众人纷纷起身相迎。
只见来者颧骨高耸,脑门浑圆,双目狭长,身穿淡棕色毛料材质军常服,马裤皮靴,拦腰系一条深棕皮带,佩剑位置空悬,胸牌、肩章、领章等也俱是空白。
“在下胡宗南⑤6,此行正为救亡图存而来。”
待胡宗南虎虎生风走到桌边,诸人重新正襟危坐,气氛再度凝重起来。
胡宗南环视一圈众人,单刀直入道:“据可靠消息,今年内至迟明年初,日军将对我正面开展大规模军事活动,换言之,有可能是全面开战。”
诸人倒吸一口冷气,纷纷交头接耳起来。
阎老朗声道: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,惜哉座上俱是文弱之辈,不知何以帮助胡先生?”
胡宗南答道:“日军装备精良,为备战需要,特向各位筹款来也。”
“若是摊派,地方上倒素有惯例。”阎老乜了眼胡宗南的军装,眸子一翻,“军方直接伸手,未免有些难看。”
胡宗南撇嘴笑道:“阎老误会了,胡某人来借钱,这钱既不在你我兜中,也不在地方百姓家里,却埋在这黄土地之下。”
阎老颜色大变道:“胡先生打得是孙殿英的主意?恕老朽不能奉陪!”
余寿康太阳穴突突直跳,这一幕和昨夜的场景印合起来,也慢慢咀嚼出一番滋味。
九年前,孙殿英以粮饷克扣为托词,肆意盗掘慈禧、乾隆之定东、裕陵二陵。
三天三夜,明火执仗,金石盈车,财富无算。
商周铜鼎、汉玉浮屠、宋瓷瓶壶,尽数流转奸邪之手,从此泥牛入海、杳如黄鹤。
兵匪粗鄙,字画、佛经、古籍,践踏蹂躏,万不留一。帝后尸身遭猥亵抛弃,遗骨竟终不能分辨。
东陵大案,震惊宇内,世所罕见。民怨为之沸腾,惩办呼声不绝于耳。
红烧肉、翡翠白菜、翡翠西瓜、夜明珠、九龙宝剑……
万千珍宝流水般做了买通贿赂,盗贼上下竟无一人遭受囹圄责罚。
东陵盗案系华夏文化之惨痛,又间接催生伪满洲国之分裂,实为中华民国之奇耻。
胡宗南正色道:“阎老经历过十一年前的‘二虎守长安’,当年镇嵩军与杨虎城对峙,围城八月,死者五万,白骨累累,满目疮痍。跳梁宵小如镇嵩军,祸国殃民尚且如此,日寇来犯之时,必然是要玉石俱焚、亡国灭种。阎老不配合胡某人便是临阵逃脱,等同于资敌,将来如何面对日寇铁蹄践踏之下的全国同胞?”
阎老勃然道:“狡辩!保家卫国,本就是军人的天职。我泱泱中华几千年,靠的是这香火不绝的文化根基。发丘摸金,悖离于孝道,自绝于传承,无异于数典忘祖,真是岂有此理!”
胡宗南道:“没错。可是当敌人的飞机坦克来临,拿血肉之躯去防范去抵抗的,是我们这些丘八,而不是坐而论道的知识分子!当年长城抗战,报纸竞相宣传二十九军以大刀对抗鬼子,于是全国上下筹款以铸刀慰军。你猜宋哲元怎么说?他说,‘我以三十万大军,不能抗拒五万敌人,真奇耻大辱’。胡某人常想,他需要的不是义和团式的砍刀和口号,而是实实在在的德械装备!”
阎老哑然,半晌方道:“我中华大地上上下下四万万人,就没有一点点办法了么?非得惦记老祖宗留下的这点东西?”
胡宗南道:“但凡造物,皆有其实用价值。对军人来说,一粒子弹再美丽,也不如把它射入对面敌人的胸口。”
看阎老一时无言以对,余寿康插嘴道:“钧座差矣。要想破开核桃,用宋瓷不如用铁锤。确为抗战需要,我等自会倾囊相助,我们可以义卖、可以义演,多方筹措资金。古董遗迹之事,不妨从长计议。”
胡宗南面色缓和一些:“有确凿消息说,日本人已经瞄准了乾陵。与其如此,不如我们先行一步,也算是抢救性开发。”
诸人闻言,面面相觑。
胡宗南又拍胸膛道:“诸位请放心。胡某人来前已经向校长递交了辞呈,所有罪责骂名,均由本人一力承担,与他人毫无瓜葛。有利于抗战大局,胡某人纵然遗臭万年也坦然接受!”
余寿康心内惶惶,此人鹰视狼顾、心如磐石,乾陵倡议亦非一时之兴起,难道千年帝王陵墓,躲得过世代的祸乱、盗掘,时至今日竟难逃此劫?
* * *
1① 原匾额历经战火和人为毁坏,已然不存。
2① 齐白石。
3② 宋哲元(1885至1940),字明轩。
4③ 二十九军根基是冯玉祥的西北军,喜峰口抗战歼敌五千,为“九一八”后首次对日大胜,《大刀进行曲》由此而成,张自忠、黄维纲、佟麟阁、赵登禹、佟泽光等名将均出自二十九军。
5④ 时任易俗社训育主任。当年6月带队赴北平巡演,期间见证了七七事变的爆发。
6⑤ 胡宗南(1896年5月12日至1962年2月14日),字寿山,原名胡琴斋。1936年4月21日,行政院任命胡宗南为第1军军长,兼第一师师长。1937年2月第1军开赴陕西凤翔,受顾祝同指挥,向西安施加军事压力;4月24日辞第1师师长。
DI QI ZHANG
QIAN LING YU DAO XUAN
油灯摇曳中,座上有人瓮声应道:“抢救性开发确有先例。陇海线修建时出土唐代雕塑,大明宫外墙被毁土烧砖,茂陵、昭陵被盗挖,西京筹委会①1都有联合省市进行修缮和开发。不过需要有两个前提,一是确实的紧迫性,一是溥公②2的签批。”
“阁下是?”阎老动问道。
“不才龚贤明。”说话那人向前俯身,面容显露在如豆的灯光里。
修身西装,印花领带,头如枣核,目似鹰豆,望之俨然,接之也温,形容间既有公门的绵软,又不失海归的锋锐。余寿康内心一颤,见对方并未与自己相认,便也顺势伪作彼此不识。
“五年前溥公赴任主事西京筹委会时,不才便自省府参议一职转任主任秘书,忝列其中。中央兴设西京,筹委会负责规划城建。复城墙、拓城门、筑环线,皆不才职责所在。溥公痛感三秦之弊,每必提遗迹保护之失,譬如周、茂、昭诸陵,阿房宫、汉长安城、唐大明宫之类,皆严令不得有所毁伤。以乾陵之事重,溥公不允,不才不敢僭越。”龚贤明不疾不徐地说着。
西京筹委会乃中央机构,委员长溥公张继累年在北平、南京等地公干,龚贤明常得以秘书之名、行事实之权。然而民国官场之道,欲为者则曰从权,欲不为者则曰从经。此时龚贤明把溥公搬出,便是耍起了太极推手的功夫。
胡宗南自是了然,点头道:“溥公的脾气大家都清楚,所以胡某人特意去拜会了一趟崔委员③3……”
张继惧内,人尽皆知。
遥想当年梁启超在广场演讲,张继不满其保皇论调,撸起袖子当众就是一通暴打,以致梁氏此后闻溥公而遁走。后汪精卫遇刺,张继拦腰抱住刺客,比少帅踢飞行凶枪支还要来得勇猛。
如此武勇之人,畏妻如虎却犹赛北宋陈季常。彭济群、居正等政要均亲见过溥公被罚跪、罚刷洗马桶甚至被皮带抽打的惨状,可说是中华民国第一惧内之人。
余寿康暗叹,龚贤明的太极遇到了蛮不讲理的快刀,胡宗南走夫人路线这手可谓是釜底抽薪。
“溥公的签批不难。至于紧迫性嘛,看来胡某人不说清楚,诸君难免还有疑虑。”胡宗南干笑两声道。
在座诸人毕竟顾忌颜面,只好一一做了锯嘴葫芦。
胡宗南双手负在身后,缓缓道,“我想诸君都知道,日寇扶持建立伪满洲国,目的是图谋永久占据我东北国土。日寇本计划给溥仪婚配日本嫔妃,逐步在其后代混入日本血统,最终同化吞并伪满。可惜溥仪并不听话,而且已经丧失生育能力。日寇贼心不死,于是准备在皇弟溥杰身上故技重施。如果得逞,将来兄终弟及,溥杰就会被扶上大位。”
众人听胡宗南讲着这段公案,内心各自生出探究之心。
“在关东军司令本庄繁、陆军大臣南次郎主导下,最终选定了恭亲华族家①4的嵯峨浩。今年3月6号订婚,4月3号就完婚,日寇拉皮条的效率倒是蛮高呢。”胡宗南语带嘲讽,“这段政治婚姻本就目的不纯,嵯峨浩来时除了奴化洗脑和就近监视以外,还附带着一个惊天秘密,而这个秘密,也终于被我情报人员冒死所掌握。”
戏肉来了的预感,众人纷纷振作精神,竖起耳朵,生怕错过任何细节。
胡宗南却准备吊人胃口,转面向龚贤明问道:“先生对于乾陵了解多少?”
西京筹委会多年来致力于文物遗迹的登记造册,龚贤明因而流畅对答道:“唐代帝王因山为陵,共存有一十八座。初唐节俭,晚唐颓废,不足为道。唯有乾陵,正值大唐盛世,国力强盛,高宗李治随葬品的价值就占了当年全国财政的三分之一,武则天合葬又把全国三分之一的金银珠宝带进了乾陵。除此之外,《兰亭集序》正本、《垂拱集》、《金轮集》乃至佛骨舍利子,据传均列入陪葬,件件都是价值连城。”
众人纷纷点头,其间每一件宝物的名字,都足以在华夏历史上书写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龚贤明续道:“千百年来,有名有姓的盗墓贼就有一十七人之多,其中三次最为惊险。黄巢反唐,四十万人铲山盗掘,半座梁山搬走不得其门,此为一劫。五代耀州节度使温韬,十八座唐陵盗发十七座,三上乾陵皆风雨大作乃罢,此为二劫。民国初年,孙连仲以整编师炸山盗掘,遇龙卷风折去七人,此为三劫。”
胡宗南点头道:“日寇觊觎乾陵的野心,可说从唐代一直延续至今。不知怎的,竟让他们探知,乾陵的隐秘线索藏于吴道子的画作之中。于是,日寇一方面多方搜集吴道子作品,一方面屡次到乾陵暗地开展勘测,只待时机成熟就要动手。而嵯峨浩在日期间就精研吴道子画作,据说已从《送子天王图》②5中悟出了乾陵的定位线索,此次远嫁就隐含有居中指挥、以策万全的目的。”
龚贤明不解,问道:“乾陵所在应当是宗室不传之秘,吴道子并非宗室,如何竟能探知并传于后世,委实匪夷所思。”
胡宗南道:“当年武后擅权,高宗突染重病不治,遂将身后事托付最幼子李轮,也就是后来的睿宗李旦。高宗交待,宗亲如遇屠戮,可以经密道进入乾陵避祸,指望武后看在夫妻一场,保全李氏血脉。
李旦其人,最擅长苟且隐忍,三让皇位,保全性命,最后借韦后之乱成功翻身。这期间,李旦袖手坐视宗亲喋血,只将乾陵的秘密告知其子李隆基。
后来为避安史兵乱,李隆基曾一度计划逃进乾陵,因太子李亨反对而作罢。李亨称帝后,李隆基名为太上皇实为囚犯,落得个父子反目、凄凉离世。乾陵的秘密就没有传于李亨。
安史之乱,李隆基失去了至宠,吴道子为杨贵妃画像无数,均深受李隆基喜爱。所以,作为近侍之人,吴道子获知乾陵的秘密也是合情合理。”
胡宗南娓娓道来,龚贤明面色渐渐柔和,紧锁的眉关也为之解开。
余寿康暗想,这番说辞如此古怪离奇,日本人居然能够信以为真。不过如此一来,只要和胡宗南虚与委蛇,乾陵之事必然无疾而终,倒也不算助纣为虐。
其实,不单余寿康,座上之人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呢?
阎老朗声道:“夫画者,成教化、助人伦、穷神变、测幽微,与六籍同功,四时并运,发於天然,非由述作①6。”
封至模拱手恭维道:“吴道子毕竟传说久远,盛名之下也许难副。如今文坛当首推阎老的指书②7,民国二十年在东京的中日书画联展会上把小日本都给震服了,我辈闻之,当真扬眉吐气啊。”
阎老长笑道:“老夫值得宽慰的有三件事,第一是得遇《云山晚照图》③8而藏之,第二是开办广益社,第三才是这贻笑大方、韩门献丑的粗浅功夫。”
说着,老人右手凌空疾扫了三下,隐隐带出破风之声。
光线昏暗暧昧,余寿康依然看出老人指节苍劲有力,一撇一平一破④9,俱有法度。如果手指蘸墨落于宣纸,已然完成一幅写意幽兰。忽得心有所悟,问道:“阎老莫非是人称晚照楼主的阎甘园⑤10先生?”
老人长笑一声,道:“正是,阁下识得老夫?”
余寿康心想,怪道众人对其如此恭敬,阎老十六岁中秀才,十七岁设馆教学,开办陕西第一所私立学校甘园学堂、第一所女子学校雅阁女校,同时又是金石大家,收藏等身,以《云山晚照图》、《侯小子碑》、《续兰亭修禊图》尤为珍贵。鲁迅先生赞其“炎夏遇知己,可算同路人”,冯玉祥拜其门下学习书法,终身以师徒相称。
余寿康随即笑道:“东京联展会,张大千也参加了。那一年我花三百块大洋买了一幅石涛的山水,没想到竟是大千仿的赝品,后来大千把钱还来,顺便与我聊过展会见闻。”
“哈哈,果然有趣。敢问高姓大名?”
余寿康刚想继续报上假名,旁边胡宗南笑道:“这位便是徐悲鸿徐先生啊!”
诸人纷纷行礼致意。
阎老笑道:“久闻足下奔马、飞鹰的妙处,此番定要讨教一二。”
胡宗南插嘴道:“切磋之事且缓一缓,咱们别偏离了今天的正题。”
龚贤明道:“画圣之名众所周知,只是吴道玄遗作虚虚实实、真假莫辨,这《送子天王图》孰真孰假,我看也未可知。”
徐悲鸿暗忖,龚贤明绕开吴道子和乾陵的关系不谈,先把画作真伪问题提出来,多半是预留敷衍塞责的后手。
阎老顺杆而上道:“不惟画作,即便是吴道子的生平,世人也颇多误解。”
龚贤明道:“根据《历代名画记》记载,吴道子,阳翟人,曾事逍遥公韦嗣立为小吏,后任兖州瑕丘县尉,后玄宗召入禁中,改名道玄……”
阎老笑道:“龚先生这就是犯了想当然的错误。原文中‘曾事逍遥公韦嗣立为小吏’确在‘初任兖州瑕丘县尉’之前,然则两者并非遵循时间先后,而是追叙前事。
一者,吴道子事逍遥公为小吏,逍遥公在长安,则吴道子必在长安,长安是大唐的政治文化中心,正当广纳百家、施展才华之时,吴道子又怎会舍近逐远去兖州任职?
再者,韦嗣立少举进士任双流令。武后、中宗时历位凤阁侍郎、兵部尚书、同平章事、参知政事,有定策立睿宗之功。如此红人的门客,又怎会看得上一个七品不如的县尉?”
龚贤明道:“《旧唐书》记载,韦嗣立的儿子韦恒开元初任砀山令。吴道子也许是陪行左右?”
阎老道:“若是因韦恒到山东,道子也应该任砀山县尉,而非瑕丘县尉。”
“那传说吴道子暮年入川,客死资阳,阎老如何看?”
“囿于史料,老夫只敢断言吴道子晚年二次到过巴蜀之地,至于是否客死资阳,实在不敢妄言。”
龚贤明道:“阎老差矣。吴道子至少三次入川,一次是神龙年间随韦嗣立由洛州刺史左迁饶州刺史,一次是天宝年间绘制三百里嘉陵江水赴川采风。”
阎老笑道:“韦嗣立洛川刺史左迁饶州刺史,四川宜宾古时曾叫洛州,故有此说。不过这是民国二十四年开明书店铸版《新唐书》的印制错误,准确的记载应当是‘洺川刺史左迁饶州长史’,错了两个字。可以查对《旧唐书》,也可以和中华书局、商务印书馆的《新唐书》相印证。洺州在河北,饶州在江西,吴道子又怎会绕路经过巴蜀呢?①11”
徐悲鸿听得津津有味,胡宗南却已然面色冷峻,打断道:“学术清谈到此为止,咱们还是回到乾陵上来吧。”
龚贤明道:“纵使《送子天王图》暗藏玄机,我等皆无缘亲见,好比盲人摸象,徒有心而无力。”
胡宗南笑着招招手,随行从黑暗中无声走近,递过一个硕大的牛皮纸信封。
“这就是情报人员偷拍的《送子天王图》全图,请诸位仔细观看。隐秘之处,胡某人自当详细讲说。”
众人不禁齐齐向前探出身子,凝神定气,准备赏宝。
当是时,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。
胡宗南一掌将信封牢牢摁在桌面,满目寒光,扫视在座诸人。
众人面面相觑,纷纷摇头,表示并不知情。
胡宗南挥挥手,让随行前去查看,这位不速之客到底是谁,又是为何而来。
* * *
1① 1932年3月西京筹备委员会成立,委员长张继,居正、覃振、刘守中、杨虎城、李仪祉、褚民谊、陈壁君、王陆一、何遂、戴愧生、石青阳、黄吉宸、李次温、李教斋、贺耀祖、邓宝珊、恩克巴图、陈果夫、焦易堂等19人为委员。连战之父连震东也曾在筹委会任职。筹委会在文物保护方面的努力,请参见罗宏才《西京筹委会与民国时期陕西的文物保护》。
2② 张继,字溥泉,时任西京筹备委员会委员长。
3③ 崔振华,张继夫人,曾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。
4① 1871年日本取消旧身份制度,将国民分为皇族、华族、士族、平民四等。华族是仅次于皇族的贵族阶层,享有许多政治、经济特权。
5② 《送子天王图》,又名《释迦降生图》,旧为阿部考次郎收藏,现藏1936年开馆的大阪市立美术馆。对于画作是否为吴道子亲笔,我国学者目前尚有争议。
6① 语出《历代名画记》,(唐)张彦远。大意是:作画可以实现教育感化的作用,帮助人们维护人伦纲常,能探究鬼神仙佛变化之道,推究细微玄奥的天命启示,看到事情细微的变化。跟佛家六经的功能是一样的,随四季而一起循环运行。作画开始于自然、天然的手法,讲究创新,而不是凭空捏造或者传承别人的东西来进行。
7② 指书亦称“染指书”,即用手指蘸墨作书作画。阎甘园以此技艺,曾被冯玉祥拜为书法教师。
8③ 元朝名画,作者滕用亨,鲁迅先生到西安时也曾慕名登门欣赏,后毁于文革。
9④ 国画画兰花的技法。
10⑤ 阎甘园(1865至1942)名培棠,字甘园,自号辋口樵者、晚照楼主。
11① 有关吴道子生平的讨论,参考自袁有根《吴道子研究》、王伯敏《吴道子》等文献。请各位注意,吴道子是去过兖州之后才开启人生逆袭之旅的。
DI BA ZHANG
ZHI YUAN YE YAN
胡宗南将煤油灯压盖在牛皮纸信封之上,口中一声尖锐呼哨。
屋门应声而开,投进的光柱里,三四个便衣的环伺下,一位长衫青年稳步前行。
青年白皙清秀,英气逼人,每一步方向都保持笔直,每一步距离都保持相等。
胡宗南挥挥手,便衣识相退去。
青年随即止步,行礼朗声道:“绥靖公署杨虎城主任家宴,有请余寿康先生前往。”
“此间并无余寿康。”胡宗南断然道。
“主任口谕在身,还请行时时之方便。”青年应着,眼帘低垂、目光下视,既传递出一种使命必达的执著,又体现出绝无多余探究之心的克制。
胡宗南狐疑地望向桌边诸人,心中纳闷。
徐悲鸿趋步近前低声道:“寿康本系悲鸿旧名,来陕前,悲鸿不知情由,故而假以余姓低调行事,还望勿怪唐突。”
胡宗南点头应道:“仔细些好。杨虎城找你所为何事?”
“这……”徐悲鸿面露难色道,“悲鸿确实不知。”
胡宗南见徐悲鸿踌躇,看来其真实身份并未暴露。其实,这位“独持己见,一意孤行”①1的艺术家政治上总是游离于中央之外,若非张道藩②2着力推荐,自己并不想增加这个不安定因素。如今杨虎城登门来要人,是否算是敲山震虎?好在牵涉尚浅,不妨早作取舍。
定下主意,胡宗南转向青年,打着哈哈说道:“原来都是一场误会……”
青年不卑不亢地回了一个礼,并无多余一字回应。
胡宗南见青年面容标致、行止老成,不免暗生几分延揽之心,遂问道:“阁下尊姓大名?任何职务?”
青年回道:“王菊人,绥靖公署机要秘书。”
胡宗南点点头,道:“人如其名,果然人淡如菊。听贤弟口音,不似本地人。”
“先祖道光年间军机大臣、东阁大学士,家严光绪年间进士、翰林院编修,故而菊人生于北平。”
胡宗南眼前一亮,迭声道:“好好好,党国正值用人之际,贤弟如此栋梁之才,怎能大器小用?有机会咱们要多多走动走动才是。”
王菊人淡然笑道:“年少家道败落,学业难以为继。是时主任对菊人有提携之恩。”
胡宗南拍拍手掌,便衣奉上两根黄澄澄的金条①3。随意捉在手里颠了颠,胡宗南攥住王菊人双手,将金条径直塞进其中。
王菊人颜色如常,波澜不兴,黄金在手倒与握着砖石并无二致。
胡宗南愈发欣赏,进而压低嗓门问道:“贤弟可知近来杨虎城所忙何事?”
“主任不耐阅读,多以秦腔、说书为取乐。”
“哦?都听什么戏码?”
王菊人浅笑道:“开春后常听的是《说岳全传》。”
胡宗南面色一沉,冷冷道:“牢骚续罢文谁读,我看杨虎城还是多翻翻《传习录》为好。”
“菊人自当转告。”
胡宗南摆摆手道:“此行匆忙,不及拜会,就不劳烦杨氏知晓了。贤弟珍重,缘分到时,你我自当把酒促膝再言欢。”
意外于胡宗南的爽利痛快,徐悲鸿固然深感雀跃欣喜,然而转念一想,煤油灯下牛皮纸信封里的吴道子真迹,也必将无福窥见。
出路虽短,一步数叹,徐悲鸿几度情愿翻身重返牢笼,只为那跨越千年的一瞥。
旅日旅欧之时,徐悲鸿购买书画所费不赀,常致家用见肘。屡屡决意收敛而不得,百般相思,有如鸦片之于烟客,有如时鲜之于老饕。
耳听身后众人难以抑制的赞叹声,徐悲鸿的脚步逐渐沉重而凝滞起来。
兼有诗圣杜甫之悲悯、草圣张旭之癫狂,画圣吴道子是如何布局、如何落笔、如何晕染、如何枯淡?
最可怕妙迹绝于世、遗法不可考,而一切一切的答案,就在区区数十米开外,个中滋味,怎可与外人道也?
王菊人似有知觉地轻轻牵动徐悲鸿衣角,语气柔和道:“莫让大家久等。”
“余先生又见面了!”易俗社外等候着的黄包车夫眉开眼笑。
徐悲鸿看这身量矮小又精明伶俐的车夫,感觉确有几分眼熟,却也一时对不上号来。
“我是小虎啊,昨晚上先生在大同园喝多了,还是我拉到住处呢。”
昨晚的片段又闪现在脑海里,徐悲鸿恍然道:“昨天在西关机场,遇着的也是你吧。”
“对对对,这不后来我拉的勃先生,没想到啊,您二位也是朋友。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。”小虎满脸堆笑道。
一路向北,再沿九府路向西,徐王二人分乘两辆黄包车来到止园。
止园二字,取自《左传·宣公十二年》“止戈为武”一词。止园所在,在唐朝是太极殿,在明朝是千阳郡王府。杨虎城因感旧居破乱不敷接待之用,特意修建而成。
亭式青砖门柱两侧站有两名武装士兵,徐王二人下车进门并无阻拦。随之一道青砖圈门,上有白色欧式柱形装饰,居中匾额白底绿字,上书两个大字“止园”,上款“民国二十五年四月”,下款“寇遐”。
经过圈门,迎面两层中式别墅,二层按开口三合院样式建造,屋脊为歇山顶的砖木结构,顶铺灰布板瓦,筒瓦压脊,檐角起翘。灰墙红柱,低调朴素,又应和十三朝古都的悠远古韵。
王菊人引导徐悲鸿穿堂登梯来到二楼,居中的大厅正摆着一张八人圆桌。
圆桌正当中,一口黄澄澄的铜制阴阳鱼鸳鸯火锅,直径一尺五有余,旺盛的炭火舔舐着锅底。再看锅内,红汤如岩浆翻滚,清汤如湖水沉静,氤氲的蒸汽正伴随骨髓、板油、花椒、辣椒的浓郁香气向上升腾,直冲鼻窦。
围绕着火锅,数十盘牛羊肉,或平铺或层叠,如红梅映雪,如火焰冰霜。
在烟气和肉片之上,徐悲鸿第一次见到了前陕西省政府主席、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、西安绥靖公署主任、十七路军总指挥、陆军二级上将,杨虎城。
玄色中式马褂,黑色圆框眼镜,青皮短发,皮肤黝黑,头大面宽,肉厚身沉。若非正端坐在主位之上,杨虎城被当作一名陕北普通农民也并不奇怪。
徐悲鸿进门时,杨虎城正洪亮地放声大笑,旁边陪坐的分别是王安娜、勃兰嘉和珍妮。
珍妮身着浅蓝色英式修身衬衣,左胸口袋插着一支丝质的希伯来罂粟。她最先看到徐悲鸿,淡然一笑,眼睛眯成美丽的弧线。徐悲鸿不禁脸上一热,颔首示意。
杨虎城起身,声音洪亮道:“余先生贵客来迟,我等先行入席,还望见谅。”
徐悲鸿忙摆手,在勃兰嘉饶有兴趣的观察目光下匆匆落座。
杨虎城站立着,向诸人点头致意,抄起面前的一杯西凤酒,道:“昨日犬子承蒙各位关照,虎城铭感于心,无以言表,请各位满饮此杯,鄙人先干为敬。”
杨虎城微一扬手,如长鲸吸水,饮尽了杯中之酒。
徐悲鸿和勃兰嘉跟进也算迅速,珍妮轻轻一抿,腮上飞起两片红霞。
王菊人在旁默默补完一圈酒,杨虎城再度举杯道:“各位远来是客,今日就让虎城做个东道,代表三秦大地欢迎各位到来,言短情长,一切都在酒里。”
徐悲鸿和勃兰嘉速度基本没变,珍妮的双眼已经微微泛起泪光。
辛辣刚刚经过食道,杨虎城三度开腔道:“虎城是个粗人,大字不识一箩筐。平时最喜欢和知识分子交流,每每获益良多。各位来陕,便如同良师益友登门,请让虎城聊表尊师重道之情。”
徐悲鸿看看勃兰嘉,两者俱是苦笑。珍妮掏出一方手帕,轻轻敷在脸上。
酒过三巡,杨虎城解开马褂最上面两个褡扣,稳坐下来不再发声。
薄如蝉翼的肉片近乎透明,甫一接触到锅里翻滚的汤汁就蜷缩起来,血红色的肌肉与雪白色的筋络,俱染成金黄,再挂上红彤彤的麻辣汁液,晶莹的油滴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。
勃兰嘉盛了一碗热汤羹端给珍妮喝下,再轻轻掰开一块石子馍,用清汤锅底泡开了,拿珍妮的筷子夹到她的盘子里,嘱她先吃下去。这石子馍是将饼胚放在烧热石子上烙制而成,油酥咸香,佐以牛油清汤的滑腻鲜甜,最是温和饴口。
徐悲鸿两天的残酒混在一起,等同是两股内力在五脏六腑里失控流窜,又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不曾进食,便夹起两片滚烫的羊肉,准备犒劳温暖一下疲惫的肠胃。
“余先生怎么会跟胡宗南搅在一起?”
徐悲鸿筷子一抖,肉片几乎掉回锅里。抬眼看,杨虎城正低头剥着手中的紫皮独瓣蒜,似乎仅仅是一句无心闲谈。
“胡军长准备在字画方面增加收藏,故而聊做咨询。”
“阎老本就是三秦最有名的金石大家,听说西京筹委会的人也被叫去了,场面不小哇。这胡宗南不在徐州好好休整①4,却暗中返回陕西,心里的弯弯绕怕是不少。”
徐悲鸿默然不语,虽然胡宗南并未特别嘱咐对外保密,但有些事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妙。
勃兰嘉笑嘻嘻插话道:“杨将军,怎么今天没见到少爷?”
杨虎城摆摆手:“什么少爷,在杨家可不兴这么叫。家里老幼图清净,都在旧宅住,这里只招待招待各方朋友。其实去年十二月以后,我也很少到这边来。”
安娜接口道:“这次发病确实突然,本来想请石院长①5过来看看。可主任总说不能因私废公,买点药在家里吃吃就是了。”
杨虎城道:“当年‘虎列拉’②6这么严重不也挺过来了?也是蕙兰③7太过宠溺,你们就动辄大惊小怪,权利公器不要总想着为一己私利所用。”
徐悲鸿点点头,道:“如果每个官员都这么想,何愁国家不兴?”
杨虎城正色道:“总理遗训,虎城一日未曾或忘。日寇据我东北,贼心依然不止,家国存亡之际,正是我辈奋发之时。”
徐悲鸿不禁迭声叫好。
珍妮放下汤勺,动问道:“昨天听到杨将军和甄家的一段往事,时至今日还没有化解,最终酿成了凶案惨剧。杨将军是否可以给我们讲讲个中曲直呢?”
杨虎城低声道:“此事虎城亦深感痛恨。当年何应钦代表中央,明里让我主陕五年不变,暗里却挑拨甄寿珊屯兵麟游,钳制西安。这也是南京的一贯手段,分化瓦解、各个击破,对冯玉祥如此,对李宗仁如此,对我杨虎城也是如此。
我数次与寿珊恳谈,晓以利害,劝其遣散部队,别做了帮凶还不自知。可惜他拥兵自重、内怀犹疑,更有宵小乘隙跳梁,妄图动摇军政局面。虎城只得舍弃兄弟小义,以平息民怨沸腾。”
杨虎城取下鼻梁上雾气蒙蒙的眼镜,轻轻揩拭着,动情说道:“‘二虎守长安’时,我见到了太多死亡。满坑满谷的尸体,除了尸体,没有一点点食物,虚弱的老人和孩子,不留神就被恶狗活活吃掉。在生死面前,道德、信仰、法律都毫无意义。
我守城初衷,本是为了拯救满城百姓,没想到反而造成五万人的死去。孰是孰非?所以,守长安对我来说不是功绩,反倒是内心迷茫而持久的痛苦。
没想到赶走了镇嵩军,接着还有‘清共清党’、皖北暴动、中原大战,后来,我认识到国家混乱之源,在于内战,在于兄弟阋于墙。
所以为了避免内战,为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,为了几万长安老百姓的血不白流,哪怕错杀兄弟,哪怕犯上作乱,我杨虎城也绝不皱一下眉头。”
“也许杨将军应该皈依信仰。有了信仰,会把人类俯视墓穴的苦痛,转变为仰望星空的凝重。”勃兰嘉耸耸肩道。
“这一点中国人和外国人有所不同。中国人更关心如何解决身边发生的实际问题。”杨虎城耿直说道,“还有一点,如果甄家后人真心来报仇,我杨虎城绝无怨言,只不过,昨天实际是有心人假借甄家之名,混淆视听而已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杨虎城重新戴好眼镜,笑笑说道:“因为真正的甄芝彦,是个女娃。”
* * *
1① 徐悲鸿曾挂此八字手书于住处,作为自勉。
2② 时任国民政府内政部常务次长。
3① 民国金条的标准重量说法不一,以一两、五两、十两为常见。民国初期,上海的黄金交易量仅次于伦敦和纽约,为世界第三大金市。
4① 据彼时新闻报道,4月26日,胡宗南表示第一军移驻徐州整顿,暂不他调。
5① 省立医院院长石介人。
6② 1932年初夏陕西爆发大规模霍乱,人称“虎列拉”,最严重西安一天就有800多人死亡。时任省主席兼民政厅厅长的杨虎城通过隔离、消毒、购买疫苗等多种努力,最终及时扑灭了相关疫情。
7③ 四子拯人,系张蕙兰夫人所生。
DI JIU ZHANG
FENG HUI LU ZHUAN
原来被冒名顶替的甄芝彦竟是女儿身,满座闻之轰然而笑。
杨虎城比了个手势,王菊人递过一张字笺。
勃兰嘉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,意识到这是昨夜焦掌柜誊写的那份食谱及物品清单,料想流出自安娜。
杨虎城道:“听闻先生通过时差揭穿凶手的身份,当真令人佩服。不过,凶手的破绽着实太多,仅看他所点流水,便一眼可知是个外省人。”
这份食谱在座诸人均已看熟,菊花茶、水盆羊肉、三皮丝,这菜色也算寻常,排除掉推测凶手为清洗钢笔便利有意多点流食以外,确实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。
“各地饮食多有其门道讲究,而不为外人所熟知也。”见诸人迷惑,王菊人指向“水盆羊肉”,解释道,“羊肉烹汤最早见于商周,被称为‘羊臐’,秦汉改称‘羊肉臐’,唐宋又称‘山煮羊’,据信明清时方得‘水盘羊肉’之名①1。其原属秋冬季节之温补佳品,后转变为夏令应时小吃,因为多在农历六月上市,故而又称为‘六月鲜’……”
勃兰嘉抚掌笑道:“原来如此,就好比日本鲍鱼必在七月品鲜、普罗旺斯炖牛肉需在冬天享用。凶手初来乍到点了不合时令的菜品,从而露出了马脚。”
杨虎城微笑道:“教书先生们爱讲‘字如其人,字见人品’,其实,从吃吃喝喝里看人往往更准。比如,这位李编修看来多半是粗俗不堪之徒。”
“秦巴雾毫、黄桂稠酒、搅团、饺子,”勃兰嘉道,“此人饭量极大且口味偏重。”
杨虎城笑而不语,王菊人接口道:“秦巴雾毫原名为‘口含茶’,采茶女每采下一片嫩尖,辄以尖朝里、尾朝外入口。茶尖经少女津液滋润充分,方取出晾晒杀青。此茶西汉初年已成贡品,相传刘邦封汉中王时亦常品此茶。”
听到少女口含之旖旎风情,珍妮脸上显出厌弃之色,拿手帕轻轻揩拭着嘴角,许久才渐复沉静。
解释过羊肉与茶,王菊人语气平和道:“其实主任对甄家后人暗中常有照应接济,据我所知,甄芝彦也并无复仇之心。”
“误会解开就好,人万不可轻率妄为,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,碎掉的杯子不能复原。”勃兰嘉应道,暗中拿珍妮失手打碎大同园杯盏做戏谑。
杨虎城曲起右手食指,在自己太阳穴上轻轻一敲,安然自若道:“想要虎城这颗项上人头的大有人在,报杀父之仇的也不少,可说是虱子多了不痒、债多了不愁哇。”
勃兰嘉玩笑道:“要在中世纪我们欧洲,估计每天都有人要找将军荣誉决斗了。”
“给大家助助酒兴,菊人不妨讲讲徐元庆的故事怎么样?”杨虎城道。
王菊人默默添一轮酒,浅笑应道:“高宗李治崩后,太子李显即位未稳,武后便将其废为庐陵王,立李旦为睿宗。武后大权独揽几年间,屠戮宗室、夷平诸王,武周代唐已初露端倪。”
听到“李旦”,徐悲鸿轻咳一声,掩饰过内心的慌乱。
“当是时,有下邽人徐元庆,其父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所杀。赵师韫后升任御史,徐元庆为报杀父之仇,改名换姓到驿馆假扮劳力,趁赵师韫住宿时手刃仇人,然后自首报官。武后为其孝行所感,欲赦死罪。那位写下《登幽州台歌》的陈子昂上书表示反对。”王菊人娓娓道,“唐律的立法精神是‘一准乎礼’,而唐礼以孝为大,陈子昂认为‘以私义而害公法,仁者不为;以公法而徇私节,王道不设’。徐元庆报仇虽然合于礼却害于法,不能宽宥。于是他提出方案是,戮其身以正法,旌表其墓以嘉孝。武后从之。”
珍妮哂笑道:“这陈子昂无非是和稀泥而已。如果赵师韫作为官员杀其父正当,徐元庆报仇就是不正义,死刑得当。如果赵师韫犯罪在先,徐元庆报仇正义,则不应该判处死刑。”
杨虎城鼓掌笑道:“姑娘见识和柳宗元如出一辙!①2值得浮一大白!”
珍妮勉强又对饮一杯,杨虎城继续道:“自古关中儿女对于性命看得很轻,家国荣辱、忠孝节义,远比苟活于世来得重要。如果甄家后人索命,虎城之所以能坦然受死,皆因虎城所言所行一无私利。”
王菊人轻声道:“赵师韫能做到御史,为官自有过人之处。武后旌表徐元庆之孝,实际与重用酷吏、鼓励告密一脉相承,同是帝王对于官吏的弹压驾驭之术。”
杨虎城苦笑一下,啖了一口酒,没甚滋味。
勃兰嘉插嘴道:“早听说中国人弯绕,嘴里说着动物,却又不是在说动物,爱讲历史故事,却又不是在说历史。诗歌里写着花草,却是一首情诗。”
杨虎城被勃兰嘉的玩笑逗乐,笑道:“其实这凶手也是个可怜虫,虎城已经在前天发电报辞去一切官职,想来他出发时并不知道这个消息。否则,本来可以省去暗杀的麻烦,更不会白白送命。”
一直沉寂不语的徐悲鸿忙问道:“国家危亡关头,将军为何辞职?”
杨虎城道:“双十二事件,诸位应该有所耳闻。虎城和汉卿本着救国存亡之心,力行兵谏。打从那刻起,虎城就存了不惜把西北军家底都砸个粉碎的准备。眼下汉卿被扣,东北军内讧后被招安,西北军被策反分化,所余人马不过三成。少壮派天天喊着打出潼关去,但这并不是虎城和汉卿的本意,如果内战再起,抗战统一局面被破坏,那我们才是历史和人民的罪人。”
“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。饶是将军退避三舍,只怕该发生的不幸还是会发生。”珍妮快人快语道。
其余人默然停住碗筷。
“实可叹我中华多灾多难②3……”
借着酒劲,杨虎城仰头吼出一嗓秦腔,铿锵悠长,愤懑悲苦,如泣如诉,久久不绝。
珍妮点头道:“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中国歌剧,相比较意大利歌剧果然别有风韵。只不过,我们更习惯在安静的歌剧院里欣赏音乐,而不是在这烟熏火燎的餐桌之上。”
勃兰嘉调笑道:“我亲爱的朋友,听说吃火锅应当注意通风散热,因为火锅味道太重,会沾染在衣物上不易清洗。现在门窗紧闭,怕不是要给我们来一个焖炉烤鸭?”
珍妮拿手帕遮挡在鼻子之前,微微皱眉道:“我自小嗅觉异于常人,进屋之后就闻到一股并非食物的油腥气,那股味道,倒更接近于美国人用来打兔子的猎枪。”
勃兰嘉假意笑道:“又瞎说,你看这屋里有谁佩带枪支?”
杨虎城哈哈大笑,挥手对王菊人道:“让郁文①4他们撤了吧。”
两侧屋门应声而开,数十名荷枪实弹的灰衣士兵悄无声息地从两侧转梯下楼,来得突然,走得干净。
随着王菊人把窗户推开,屋里空气为之一新。
杨虎城朗声道:“并不是虎城不相信各位。各位有恩于犬子,便是有恩于杨家。只是时局动荡,暗流涌动,间谍、刺客时有出没,虎城需要为各位的安全着想。”
勃兰嘉笑道:“只要不是中国歌剧里的‘三百刀斧手准备’就好。”
对勃兰嘉的插科打诨,杨虎城回以洒然一笑。
徐悲鸿抬头道:“将军走后,西京将由谁主事?”
杨虎城沉吟道:“目前孙蔚如任省主席兼十七路军军长,顾祝同任西安行营主任。我想之后的局面应当是,文有邵力子,武有胡宗南。”
徐悲鸿暗叫不妙,又问道:“将军对东陵旧事如何看?”
杨虎城目中精光闪烁,打量着徐悲鸿良久,道:“虎城不明白,先生不用绕圈子。”
徐悲鸿低头踌躇不决,拿眼瞟向桌上其他人。
勃兰嘉面浮笑意,道:“比利时奉行的是永久中立政策,对于贵国内政事务绝不介入。请容珍妮和我先行回避。”
二人尚未起身,徐悲鸿道:“昨夜宿醉,有些记忆混沌不清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二位来我国,乃是为了寻访吴道子真迹?”
珍妮浅笑道:“先祖本是长安人,为避唐末战乱举家离开故土,几经辗转,现在家族成员多半定居在欧洲和美国。先祖在时,念念不忘大唐昔日繁华,虽然不能叶落归根,也希望后辈能重回故土,走遍长安寺庙,为家国祈福。此外,先祖与吴道子确实颇有渊源,令后辈凡有机会应访求吴道子真迹加以收藏。”
徐悲鸿点点头,这番话语和昨夜的记忆碎片印合一致,也记起李胖子对此嗤之以鼻,说都是古董贩子的托词伪善云云。
随之,徐悲鸿盯住珍妮的眼睛,问道:“你可认识嵯峨浩?”
这个明显具有日本色彩的名字,引得杨虎城等人面色为之一沉。
珍妮微笑着摇头,表情不似作伪。
徐悲鸿久久思量,缓缓地将胡宗南所说吴道子与乾陵的故事,转述给诸人知道。
安娜不由道:“这也太不可思议了,日本人、胡宗南,都疯了吧。难以置信,难以置信。”
杨虎城闭目沉声道:“民国十七年,虎城正在日本游学,听说孙殿英纵使下属盗挖裕陵、定陵,所获国宝数十车,多数不知去向。两年后中原大战,孙殿英依附于冯玉祥、阎锡山,被委任安徽省主席。那么看来,东陵国宝多数是给冯、阎做了内战的军费。有此榜样,也难怪胡宗南会惦记上乾陵。”
徐悲鸿犹豫道:“国难当前,玉石俱焚,如果真是为抗战需要,也不是不能……”
杨虎城虎目圆睁道:“先生说什么昏话!长安就是咱们中国人共同的家,如果把祖坟给刨了,我们就真成了亡国奴、丧家犬。盗陵掘墓之事,虎城既然听说了,就必须豁出去管上一管!”
接着,杨虎城语气转缓:“先生再想一想,以胡宗南、顾祝同乃至南京的一贯做派,他们会把乾陵的国宝真正用在正道上去吗?”
这句话击中了徐悲鸿内心的隐痛,此时他方才懊丧不已。
勃兰嘉摊手道:“亲爱的朋友们,根据余先生所说,相较于日本人和胡宗南,目前我们掌握的情报最少不说,策略上也最为被动。别人一天不动作,我们就要白等一天,如果吴道子的线索是假的,或者他们解不开谜题,岂不是连带着我们一起被判了终身监禁?”
珍妮正色道:“我倒觉得乾陵线索之说可能确有其事。日本人对于吴道子的研究由来已久,《明皇观马图》①5、《送子天王图》就先后落入日本人手中。我想,既然嵯峨浩和胡宗南肯下这么大本钱,那么推断他们掌握有切实可靠的线索更为稳妥。”
诸人不禁齐齐倒吸一口冷气。
“杨将军、余先生,事关华夏文化传承,又牵扯到吴道子,身为炎黄子孙一份子,我希望也能略尽绵力。”珍妮微笑道,全然无视了勃兰嘉面露忧色的阻止。
“珍妮小姐高义,虎城感激不尽。”杨虎城朗声道,“虎城目标太大,不便随意走动,菊人、安娜随时听从各位差遣。地面上一旦遇有摆不平,尽可放心报出虎城名号。”
王菊人道:“夜已深沉,诸位也乏了,不如就在止园暂歇一晚。待到休息充足后,再行谋划后面应对。”
徐悲鸿见勃兰嘉、珍妮并无异议,也顺水推舟答应下来。
正当拍打长衫站起身时,一张黄色长条纸笺从口袋里掉落下来,徐悲鸿捡起看看上面的鬼画符,不明所以,便信手放在桌上。
“这是什么?”珍妮从一旁经过,好奇问道。
“哦,这是昨夜那个老道士画的辟邪符,本来每个人都有,我想你也不信这个,就随手丢了。”勃兰嘉回道。
珍妮默然不语,拿起道符上下翻转,仔细端详起来。
少顷,诸人见她娥眉舒展、嘴角上扬,显出一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欣喜表情。
* * *
1① 某古装影视剧中,唐朝主人公动辄以“水盆羊肉”为食,实则犯了“关公战秦琼”的错误。
2① 徐元庆案,有兴趣读者请参阅陈登武《从人间世到幽冥界:唐代的法制、社会与国家》、黄彦斌《论唐代复仇案件中的礼法冲突》、李芳民《礼、法冲突与柳宗元的理性精神》等文章。
3② 出自易俗社《还我河山》。
4① 孔从洲,字郁文,时任十七路军警备二旅旅长。
5① 现存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,收藏人冈仓觉三和富田幸次郎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