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I WU ZHANG
CHAI LANG YU GAO YANG
“焦掌柜,生意好生兴隆啊。”
突如其来的嗓音从众人背后传来,仿佛是锈蚀金属刮擦发出的干涩嘶哑,令人牙齿发酸。
踱方步进来的二人,俱是头顶黑色圆顶毡帽,身着黑色褡扣袍褂,脚蹬黑色短款马靴。居前说话之人左胸前佩有两块蓝底金丝方形珐琅徽章,分别上书金字“博爱”、“天下为公”,俱是中山先生笔迹。
焦掌柜碎步上前,弯腰施礼道:“没承想劳动了叶督察大驾,有失远迎,有失远迎。”
“嘿嘿嘿,尔俸尔禄,民脂民膏。三民主义可不能只是嘴上念念,笔头写写,关键还得牢记于心,实践于行。焦掌柜你说是不是啊?”叶新甫皮笑肉不笑道。
随行黄云峰躬身搬来椅子,拿衣袖反复掸拭过,伺候叶新甫落座安稳,就安静站在右手后侧。
“确实是发生了一点小事,已让下人电话过局里,并未敢匿情瞒报。”焦掌柜拱手道。
“小事就好,安即大福哇。” 叶新甫摘下毡帽,用帽檐轻弹几下身上浮尘,笑盈盈道。
“放开我,放开我!”
贾芝彦喊叫着,却仅能扭动两下脑袋表示挣扎,身体依然被钉做砧板上的腊肉。
叶新甫微微举起左手,黄云峰早阔步上前,在贾芝彦脸上左右开弓地轮动蒲扇般的手掌。
噼啪噼啪之声不绝,在静若无人的乐闲堂里回响。
少顷,贾芝彦嘴角微微泌出鲜红的血珠。
叶新甫再度举起左手示意稍停,而后缓缓道:“对喽对喽,我这人就怕吵闹,这也是当年参加革命打仗落下的毛病。这枪啊炮啊听得多了,害得现在一遇着大点儿动静,我这脑子里就嗡嗡作响,这一响啊,就容易变得急躁。你可得多体谅体谅我啊,嘿嘿嘿……”
贾芝彦倔强地把头转向另一边,咬紧嘴唇。
见叶新甫点点头,黄云峰沉声问道:“我问一句,你便答一句。不许装死,不许废话,不许提问。”
贾芝彦从鼻孔中哼了一声,少不得又吃了一顿蒲扇烩肉。
“哪里人氏?因何行凶?”
“西府麟游(今属宝鸡)人氏,此行乃是为父报仇。”
“可有主使?可有同党?”
“统统没有,都是我一人所为。”
叶新甫点头道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倒是个爽利人。也好,大家都落得轻松。”
贾芝彦梗着脖子叫道:“难道你们就不想听听我的冤情吗?”
众人却多有目光游移躲闪者,摆出与己无关、充耳不闻的姿态。
只有王安娜直视过来,朗声道:“我倒听听你有什么说辞,能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!”
贾芝彦啐出一口血水,咬牙切齿道:
“我本不姓贾而姓甄。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四方面军第三师师长、西北民军总司令、西北讨逆军第一路总指挥甄寿珊①1,那便是我父亲!”
旋而转为低语,喃喃道来:
“民国十九年,冯玉祥举兵倡乱,分裂革命,对抗中央。
家父说,冯氏不除,兵乱不止,而自古兵戈离乱,到头来苦得都是普通百姓。
于是家父不惧威逼、严辞利诱,孤身在陕西举起义旗。
那时节,中原大战正面战场惨烈胶着,蒋总司令授予家父西北讨逆军第一路总指挥之职,对冯玉祥实施分进合击。
家父连克岐、扶、兴、武、乾、醴、邠等七县,再转战三原、泾阳、三水、淳化,兵锋直指长安城下。冯玉祥闻风丧胆,避不应战,这才有后面东北军入关,国家复归统一。
有家父在,才有如今的陕西!有家父在,才有如今的西京!
但凡听到家父名号者,无不心悦诚服敬一声真豪杰真英雄!”
谈及此处,贾芝彦再度咬牙切齿:
“收复关中大事已定,中央派杨虎城入陕。
家父怕杨贼介怀,主动引兵离开长安,把首府拱手献给杨贼。家父还准备散尽队伍,解甲归田,以昭示自己不计名利,毫无私心。
可恨这杨贼,忌惮家父功高望重,表面伪善,结为异性兄弟,再虚托议事,摆下鸿门宴。
大家都劝家父不要去,俗话说得好,‘人无伤虎意,虎有害人心’。
可是家父说,他二人既已结为莫逆,必示之以赤诚,结果只身赴会,终被杨贼所害。
临刑前,杨贼让家父安排后事,家父仅仅留下一句话:‘只知有国,不知有家’②2。”
话音未落,耳听得“啪嚓”一声,众人回眼望去,勃兰嘉指指地上破碎的瓷质茶杯,摊手笑笑,一脸歉意。
王安娜面如纸色,胸口快速起伏着:“不可能不可能,杨将军不是那样的人……”
拯人脸色蜡黄,轻轻摇动安娜的胳膊,随后软软地瘫倒下去。
安娜惊觉,慌忙把拯人拦腰抱起,健步向门口冲去。
无声无息间,黄云峰横身过来,拦住了二人去路。
“你要干什么!没看到孩子病倒了!出什么后果你承担得起吗!”安娜势若疯虎道。
“师父不允许,谁也不能离开。”就连说话时,黄云峰的面部肌肉都似乎纹丝不动。
“嘿嘿嘿,不用着急,依我看啊,小孩子受个风寒没啥大不了的,”叶新甫笑盈盈道,“倒是你们身为事主,如果眼下擅自离开,害得无法结案,落个妨害公务的罪名总是不好。咱们现在是法治社会,讲究文明执法,大家互相之间要多多体谅才是。”
安娜一跺脚,无奈返身拿两张椅子对着拼了,把拯人平放好,再解开他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,轻轻用手帕扇起风来。
“这么说来,你倒是个替天行道的大孝子了。”叶新甫笑盈盈道,“投毒杀人,你可知罪?”
“我甘心伏法,只可惜杨贼命大,不然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。”
“死者你可认识?”
“不认识,今天第一次见到。哼,这笔账理当也算到杨贼身上。”
叶新甫颔首道:“既然你已经认下了一切,那我就成全你一片孝心,你可以放心地去了。”
贾芝彦愕然地盯着叶新甫,嘴巴都不及闭拢。
黄云峰冷冷道:“听不懂吗?你可以安心上路了。”
连震东紧锁眉头,沉声道:“如此处理,恐怕不符合《刑事诉讼法》①3。再者,此番供述乍听之下感人至深,但疑点亦颇多,与事实不乏抵牾,倘若贸然通盘采信,未免失之草率。”
叶新甫乜了一眼,回道:“连干事,我也是为在座各位考虑。孔老夫子尚且害怕打官司,各位又何必非得自找麻烦,去公堂上走一遭徒惹腥臊呢?现在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来之不易,可不要让别有居心之人借机煽风点火大做文章。再说了,一命抵一命,倒也不算亏欠了他。”
众人皆默然,只有李胖子大声称是。
叶新甫缓缓起身,慢慢走到贾芝彦近前,附耳低语道:“晴日出门不带伞,天降甘霖好耕田。”
贾芝彦面色为之一暗,低头沉吟片刻,牙关紧闭,俄而,嘴角流出汩汩的鲜血,瞬间变成了一具死尸。
试过尸身鼻息已绝,叶新甫笑盈盈地戴好圆顶毡帽,施施然转身,黄云峰快步跟上,如影随形。焦掌柜早拎着两个麻绳串好的油纸包凑近上前。
叶新甫笑盈盈道:“今有无业游民二人,于大同园内互殴,一人致死,逞凶者已畏罪自戕。焦老板你说是不是啊?”
焦掌柜忙连连拱手,悄声道:“‘内’字改为‘巷口’更为稳便。”随手已把油纸包递到黄云峰手上。
叶新甫仰脖笑道:“好好好,杭局②4还时常念叨焦院长安好,只是公务缠身,一直不得空闲。若是院座哪日回陕省亲,可务必提前告诉兄弟知道哦。”
焦掌柜迭声道一定一定。
“还有,两具尸身就先由局里收着,如果有人来认尸或者打听消息的,焦老板也记得告诉兄弟一声哦。”叶新甫似乎非常漫不经心地添上一句赘语。
拯人额上密布着汗珠,嘴里断断续续发出无意识的哼唧之声。
见状,勃兰嘉忙央人唤门厅候着的小虎备车,速速送安娜和拯人离开。
连震东从旁插嘴道:“看症状像是疟疾,若高温不退,务必服用些金鸡纳霜。药物紧俏,尽可去基督教广仁医院,说是基督教女青年会赵兰坤的朋友即可,她是内子。”
安娜点头称谢,便带着拯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。
连震东轻咳一声,对勃兰嘉道:“内子尚在家中,如无其他事情,请恕鄙人先行一步。”
勃兰嘉咧嘴笑道:“亲爱的朋友,没有你的帮忙,这个案子也不会如此顺利解决。我要对你表示衷心感谢才是。”
焦掌柜适时在一旁开声道:“今日发生这诸多意外,实在是让各位受了惊扰。免去在座各项费用之外,鄙店还奉送甲等礼宾券一份聊表心意。还望各位在外慎言今日之事,鄙店上下必将感恩不尽。”
连震东仅接过打包好的贵妃鸡翅和太后饼,其余均表示敬谢不敏。
“亲爱的朋友,没猜错的话,这是为你太太准备的吧。”勃兰嘉道,“食物变冷了伤及肠胃,我帮你安排辆车代步可好?”
“不必,鄙人骑单车过来的。”
离开前,连震东忍不住轻声问道:“要我记录,也是考察的一环吧。”
勃兰嘉笑道:“其实当你向我表示质疑的时候,我便排除了对你的怀疑。只有心怀坦荡的人,才不需要时时故作低调吧。”
对上勃兰嘉毫不回避的坦率目光,连震东轻嘘一口气,低声道:“抱歉,府中任事久了,惯于慎微。”
“政治在哪里都一样,所以我们需要信仰。”
“你和内子应该聊的来。”连震东笑道,“鄙人生身于海岛,负笈于东洋,回国从政,实是父命难违。论及应酬交际、接来送往,殊非鄙人所长。”
“你不是会骑脚踏车吗?”勃兰嘉比划出骑车的姿势,“为官从政,就好像骑脚踏车,头要不断地点,脚要拼命地踩。”
连震东展颜大笑道:“哈哈,透彻,回去非教予犬子不可!”
“代我向赵女士问好,我们都是神的儿女。令公子起了教名没有?”
“家严说中日必有一战,故而赐名一个‘战’字。内子怜护心切,怕其一生凄苦,又取字为‘永平’。”
“一切都在神的安排之中。将来啊,令公子能做到中华民国的总统也说不定。”勃兰嘉一本正经地玩笑道。
李胖子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,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。
焦掌柜拱拱手道:“兄台,如有所需,但说无妨。”
李胖子摇头晃脑道:“这莫名其妙接连死了两个人,确实晦气。老牛鼻子,看你这一袋子法器,干脆给大家做场法事化解化解,不然这心里还真是……”
“无量寿佛!”吕道士不无揶揄道,“要说驱鬼辟邪寻丹问药,贫道道行尚浅。但这麻衣神相测字堪舆的本事,倒也还马马虎虎。这位居士,要不要贫道帮你看看阴宅?”
“呸呸呸,我看你这修野狐禅的,也不是啥正经道士,”李胖子抢白回去,“无量寿佛那是释迦牟尼家的佛号,修道之人尊神为天尊才是。”
“接引道人即是西方佛祖,观世音菩萨本是慈航道人。”吕道士道,“唐宋以来,儒释道三教合一本就正常,有道是‘三教一体,九流一源,百家一理,万法一门’①5。”
余寿康心有所悟,道:“世间道理原是这般,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,诸国学科之间唯有圆融贯通才有出路。以中西方绘画技法为例,不惟使用器具不同,理念观点亦千差万别。传统国画多是散点透视,重意不重形,如若以西方写实主义风格改良之,将国画水墨特性与西方解剖科学、结构理论相结合,必有一番全新面貌。”
“善哉善哉,居士心通九窍,气含丹青,必将在纸墨间有所大成。”吕道士颔首道,“只是居士一生,却挣不脱一个‘情’字。‘康娱而自忘,韩寿以偷香’,劝居士静心修身,早日勘破情关。”
余寿康闻言浑身一震,不禁抚摸起囊中那块半旧怀表,黯然神伤。
勃兰嘉笑吟吟道:“竟然有这等好玩的事,不如请道长给我看看。”
“老牛鼻子,也给我看看,给我看看。”李胖子难耐好奇,摆明了要凑热闹。
吕道士直接无视了李胖子的存在,拿着勃兰嘉的纸笺,闭目念念有词道:
“等,上竹下寺,字形上看有静雅离世之感。
竹林随风,动而不自失,老僧抱持,沉在心允中。
土下有寸,应在古物。竹下有寺,应在破落庙宇之间。”
吕道士的眼睛忽然变得精光四射:“贤伉俪可是为了中国的古董而来?”
李胖子捂嘴嬉笑道:“老牛鼻子这回可现了大眼,你这哪只眼睛看到的‘贤伉俪’呢?”
话音未落,在勃兰嘉身后响起婉转柔和的笑语:“这位道长果然有几分不正经。”
风衣客纤腰袅袅,围巾随之缓缓滑落,如同一幅卷轴工笔徐徐展开,画中一位澹彩仕女,妍丽秀雅。
“大家好,我叫珍妮。”
* * *
1① 又名甄士仁。
2② 杨虎城杀甄士仁确系史实,争议者唯在动机。可参见《甄士仁先生传》、《陕西近现代名人录》、《杨虎城大传》等。
3① 民国17年7月28日初次颁布513条版,民国24年1月1日颁布516条修正版,于当年7月1日施行。
4② 时任陕西省会警察局局长杭毅。
5① 嘉靖四十四年混元三教九流图赞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