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骸骨如同地狱的床榻,腐朽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,堵塞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。小腿的伤口在失血和寒冷中麻木,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是最后的挣扎。陈璐瘫在枯骨堆上,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剧痛中沉浮,王浩喉咙上那个喷涌灰雾的孔洞、张扬后颈贯穿的银白骨刺、还有祠堂深处那两点冰冷贪婪的银辉…如同最恶毒的梦魇碎片,反复切割着她即将崩溃的神经。
“潭…水…底…门…开…它…出…不…去…”
指尖下那行刻在枯骨上的字迹,是唯一一点微弱的光。它像一个溺水者手中最后的气泡,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,闪烁着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老龙潭…水底…门…它出不去…
生的本能如同回光返照,在濒死的灰烬中爆发出最后一点火星。不能死在这里!不能变成这堆枯骨中的一员!去找水!去找那扇门!
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,支撑着陈璐用几乎断裂的指甲抠进冰冷的地面,拖着那条血肉模糊的伤腿,开始在这片尸骸的坟场中艰难爬行。方向?没有方向。只有一股近乎执念的驱使,向着更深处,向着记忆中老龙潭的方向,爬去!
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骨骼摩擦的声响。身下的枯骨被她的身体碾过,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。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一切,只有她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,在这死寂的亡者之域回荡。
不知爬了多久,也许是一小时,也许只是一刻钟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。就在她感觉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耗尽,意识即将彻底熄灭时,一股极其微弱、带着浓重水腥气和铁锈甜腥味的冷风,拂过她滚烫的脸颊。
风!
有风!
陈璐猛地抬起头,涣散的眼神爆发出最后一点光彩。她不顾一切地朝着风来的方向爬去!动作甚至快了几分!
前方的黑暗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。不是光线,而是一种空间感。她感觉自己爬出了狭窄的通道,进入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。脚下的触感不再是纯粹的枯骨,而是冰冷的、湿滑的岩石。空气更加湿冷,那股浓郁的水腥气和铁锈甜腥味扑面而来,几乎令人窒息。
她听到了水声!
不是溪流的潺潺,也不是瀑布的轰鸣,而是…一种极其粘稠、缓慢的、如同巨大生物在泥沼中挪动时发出的…咕噜…咕噜…的闷响!
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光(或许是岩壁某种含磷矿物的自发光?或许是错觉?),陈璐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。
这是一个巨大的、半天然半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穴。洞穴中央,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潭!潭水并非清澈,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、粘稠如墨汁般的深黑色!水面没有一丝涟漪,只有中央区域,如同沸腾一般,缓慢地、无声地翻滚着巨大的气泡,每一次破开,都喷涌出更加浓郁的灰白色瘴气!那咕噜声,正是气泡翻滚的声音!
潭水四周,是陡峭湿滑的黑色岩壁。而在靠近水面的岩壁上,赫然分布着数个黑黢黢的、人工开凿的洞口!其中几个洞口边缘,还残留着朽烂的木桩和断裂的锁链痕迹!如同曾经连接着什么,又被强行扯断!
这就是老龙潭!那吞噬了整个靠山村的死地源头!
刻骨上的字迹疯狂地在陈璐脑中回响:潭水底!门开!它出不去!
门在哪里?!是这些洞口吗?!
她挣扎着爬到潭边,冰冷的潭水浸透了她的裤腿,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一颤。她绝望地扫视着那些黑黢黢的洞口,每一个都深不见底,散发着更加浓郁的不祥气息。哪一个才是生路?或者说…哪一个不是通向更深的死亡?
就在她濒临绝望之际,她的目光猛地被潭水中央翻滚的墨汁深处吸引!
在那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的墨黑潭水之下,在气泡翻涌的间隙,借着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“光”,她似乎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!
一个巨大的、方方正正的、完全由某种青黑色巨石垒砌而成的…门框的轮廓!它沉在潭水最深处,巨大而沉默,仿佛亘古就存在于此!而在这巨大门框的中心,潭水的墨色似乎更加浓郁,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、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!
门!在潭底!
“它出不去…” 刻骨上的字迹再次闪过。它…指的是祠堂里那个东西?它无法离开这片被瘴气笼罩的死地?或者说…无法穿过这潭底的门?!
生的希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,脆弱却不容放弃!只有跳下去!只有潜入那墨汁般翻涌着死亡瘴气的潭水,找到那扇沉在深渊的门!
身后,那无形的、冰冷贪婪的注视感,如同附骨之蛆,从未消失!甚至更加清晰!祠堂里的东西…正在追来!那“沙沙”的刮擦声,仿佛已经穿透了厚厚的岩层,在洞穴的入口处响起!
没有时间了!
陈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猛地撑起身体,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黑暗通道——两点冰冷的银辉,如同鬼火,已经在那片黑暗中幽幽亮起!
她发出一声混杂着绝望与决绝的嘶吼,闭上眼,朝着那墨汁般翻滚的、散发着浓烈铁锈甜腥味的深潭,纵身一跃!
冰冷!
粘稠!
窒息!
墨黑的潭水瞬间包裹了她!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,狠狠扎进她的骨髓!浓烈的铁锈甜腥味和腐朽气息如同实质,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!那根本就不是水,更像是某种凝固的、冰冷的尸油!
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的身体,伤口剧痛无比!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窒息中飞速流逝。她拼命挣扎着,试图睁开眼睛,视野里只有一片翻涌的、粘稠的墨黑!无数灰白色的瘴气泡泡如同幽灵般在她身边升腾、破裂!
生的本能驱使着她,向着记忆深处那巨大门框的方向,拼命划动着手脚!每一次动作都沉重无比,仿佛在胶水中挣扎!肺部的空气飞速耗尽,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黑斑!
就在她即将彻底失去意识,沉入永恒的黑暗时——
她的身体似乎穿过了一层无形的、粘稠冰冷的薄膜!紧接着,一股巨大的、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下方传来!
是那个漩涡!
她的身体瞬间被卷入其中!如同被投入巨大的离心机,天旋地转!冰冷的墨黑潭水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身体!意识彻底断线前,她仿佛看到了一片混沌的、旋转的黑暗中心,那扇巨大的青石门框如同巨兽之口,正在向她敞开…
***
刺眼的白光。
消毒水的味道。
心电监护仪单调而规律的“嘀…嘀…”声。
陈璐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,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一片模糊。白色的天花板,白色的墙壁…陌生的环境。
“醒了!她醒了!”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、饱含惊喜的苍老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陈璐转动干涩的眼球,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布褂、满脸皱纹却眼神和善的老农,正激动地凑在床边。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朴素、同样面带关切的中年妇人。
“姑…姑娘?你感觉咋样?” 老农声音有些发颤,布满老茧的手想碰又不敢碰她,“老天爷开眼!真活过来了!在鹰嘴崖下边那深涧里发现你的时候,都…都以为没救了…”
鹰嘴崖?深涧?
陈璐的思维如同锈死的齿轮,艰难地转动着。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:浓稠的瘴气、扭曲的尸体、覆盖银壳的枯骨、祠堂深处冰冷的银辉、冰冷的骨堆、墨汁般翻涌的深潭、巨大的吸力漩涡…
“啊——!!” 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,仿佛要驱赶开那些恐怖的景象!“别过来!别过来!骨头!银色的骨头!祠堂!血!水潭!门!!”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,充满了极致的恐惧。
老农和妇人吓得脸色发白,妇人赶紧按住她挥舞的手臂,带着哭腔安抚:“姑娘!姑娘别怕!没事了!没事了!这里是医院!安全了!是俺家老头子进山采药,在崖下捡到你,把你背回来的!”
剧烈的挣扎牵动了腿上的伤口,钻心的疼痛让陈璐稍微找回了一丝现实感。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,惊恐的眼神死死盯着眼前两张陌生而关切的脸,如同受惊的野兽。
“人…其他人…”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,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,“他们…都死了…都死了…” 张扬被骨刺贯穿的喉咙,王浩喉咙上喷涌灰雾的孔洞…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,烫在她的灵魂深处。
老农和妇人对视一眼,眼中充满了同情和沉重。老农重重叹了口气,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了泪光:“造孽啊…那老龙潭死地…这些年…唉…姑娘,你命大!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爷保佑!你先好好养伤,别的…别多想了…” 他似乎知道什么,却又不敢深说。
接下来的几天,陈璐如同惊弓之鸟。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都能让她瞬间惊醒,浑身冷汗。窗外摇曳的树影,在她眼中会变成扭曲爬行的枯骨;护士换药时金属器械的碰撞声,会让她联想到祠堂里那令人牙酸的刮擦。她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,一闭上眼就是那两点冰冷贪婪的银辉和墨汁般翻滚的潭水。小腿的伤口在愈合,但心理的创伤却在疯狂溃烂。
老农姓张,是附近山村的采药人。他和老伴轮流照顾着陈璐,喂水喂饭,耐心开导。张老汉告诉她,这里是离秦岭主脉一百多里外的一个小镇医院。鹰嘴崖,是靠近老龙潭外围的一道险峻山崖,崖下是乱石嶙峋的深涧。他在涧底采一种罕见的止血草药时,发现了浑身湿透、遍体鳞伤、昏迷不醒的陈璐,一条腿肿得吓人,伤口深可见骨,边缘还残留着诡异的黑色污迹,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。他当时以为人已经没了,探了探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,便拼了老命把她背了回来。
“姑娘,你…你到底在那老龙潭死地里…遇到了啥?” 在一次陈璐情绪稍微稳定后,张老汉终于忍不住,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中的恐惧。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,“那地方…邪性得很!老一辈都说,山里有东西…守着…动不得…”
“东西…” 陈璐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恐惧,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。她看着张老汉浑浊却真诚的眼睛,看着他老伴布满担忧的脸,还有自己腿上那狰狞的、隐隐作痛的伤口。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混杂着无边的恐惧和悲伤,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。
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。声音嘶哑,时而停顿,时而因恐惧而语无伦次。靠山村的死寂废墟,诡异的草席和银毛,翻涌的灰白瘴气,墙上狰狞的“血饲”符号,泥地里覆盖银壳的指骨…祠堂里张扬扭曲的尸体和贯穿咽喉的臂骨,黑暗中亮起的冰冷银辉…王浩拼死的一击和他喉咙上喷涌灰雾的孔洞…铺满骸骨的地下坟场,刻在腿骨上的绝望字迹…墨汁般翻滚的深潭,潭底巨大的石门轮廓,致命的吸力漩涡…
她描述着那些覆盖银壳、能够自行活动、眼窝闪烁银辉的恐怖枯骨,描述着祠堂深处那两点冰冷、贪婪、带着无尽恶毒的主银辉。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噩梦重现,让她浑身冰冷,冷汗涔涔。
张老汉和老伴听得脸色煞白,身体不住地颤抖,好几次差点打翻手中的水碗。当听到“血饲”符号和那些覆盖银壳的枯骨时,张老汉更是猛地倒吸一口冷气,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了床沿,指节发白。
“守…守陵貂!” 张老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,如同梦呓,“是它!真的是它!老辈人传下来的…秦岭深处有守墓的妖物…吸食活人精血骨髓…披银甲…点魂灯…见者必死!‘血饲’…那是献祭给它的活牲印记啊!”
“造孽啊…那些娃儿…” 张老汉的老伴早已泣不成声,“那老龙潭底下…真…真有门?那东西…出不来?”
陈璐痛苦地点头:“那骨头上刻着…‘它出不去’…可它…它还在里面!张扬、王浩…还有李婷、赵峰他们…都…” 她说不下去了,只剩下压抑的呜咽。
张老汉沉默了很久,布满皱纹的脸如同刀刻般凝重。他看着陈璐腿上那狰狞的伤口,看着这姑娘眼中挥之不去的惊惧,又想起那些同样消失在老龙潭死地里的年轻生命…浑浊的眼中,恐惧渐渐被一种沉重的决心取代。
他猛地站起身,对老伴说:“老婆子,看着点姑娘。” 然后,他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病房。
***
镇派出所的值班室,烟雾缭绕。老民警老刘正叼着烟,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陈年卷宗皱眉。卷宗标题赫然是《关于靠山村“山洪”灾害及集体失踪事件的调查报告(绝密)》,里面语焉不详,充斥着“地质异常”、“未知强酸气体泄漏”、“不建议深入探查”等含糊其辞的结论。
“老刘!老刘!” 张老汉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
老刘抬起头,看到张老汉煞白的脸,眉头皱得更深:“老张头?咋了?火烧眉毛似的?你那采药捡回来的姑娘又不好了?”
“不是!是…是那老龙潭死地!” 张老汉冲到桌前,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发颤,“那姑娘醒了!她说…她说靠山村里面…有怪物!吃人的怪物!银色的骨头!能动的死人骨头!眼睛冒银光的怪物!”
老刘嘴里的烟差点掉下来,一脸荒谬:“老张头!你也是老党员了!咋还信这些封建迷信!那姑娘肯定是惊吓过度,出现幻觉了!那地方地质有毒气,吸多了脑子不清醒很正常…”
“不是幻觉!” 张老汉急得直跺脚,一把抢过老刘桌上的烟掐灭,“她说得清清楚楚!祠堂!尸体!骨头会动!还有潭底的石门!她腿上的伤就是被那怪物弄的!还有!她说看到墙上有字!‘血饲’!那是老辈人传说里,祭那守陵貂的邪符啊!还有!她不是一个人!她还有四个同伴!都…都死在里面了!尸骨都没见着!”
“四个同伴?!” 老刘脸色终于变了,猛地站起来,“你说清楚!哪来的四个同伴?!”
“就是开越野车进山的!五个
年轻人!张扬!赵峰!李婷!王浩!还有她叫陈璐!都登记了!” 张老汉快速报出陈璐告诉他的名字,“车还扔在山梁上呢!你们一查就知道!”
老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。靠山村遗址附近发现几辆无主越野车,这事他是知道的,还以为是哪个驴友团走散了,正准备派人去附近搜救…如果张老汉说的是真的…那四个年轻人…凶多吉少!
他立刻拿起电话,手指都有些颤抖:“喂!县局吗?我是老龙潭镇老刘!重大情况!靠山村遗址…可能…可能发生特大命案!至少四名失踪人员!报案人声称…声称现场有…有超自然现象和极度危险的不明生物!请求…请求紧急支援!最高级别!带上…带上重武器和防化装备!重复!最高级别支援!带上重武器和防化装备!”
老刘的声音在值班室里回荡,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和荒谬感。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,随即传来严肃而急促的询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