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宝十一载暮春。
扬州罗城浣纱坊。
烟花三月,杨柳飞雪,草长莺飞,云遮暖阳。
一名青衣绿裙的小娘子,跌跌撞撞地疾行在邗江左岸的柳荫大道上。纵然美景如画,她也无心流盼,不时回首张望,生怕有人追随。
一口气跑到拐角处,她右手撑在浣纱坊门口的石牌坊上,额头枕着左手,汗珠密如雨下,胸口波浪翻滚。
稍事休息,她提起鞋子,再次狂奔,径直跑进一座高门大户,绕过一道影壁,穿过一道月门,悄然来到主人跟前。
“郎君哪儿去了?”马凌虚急切地问道。
“小郎君......他进了......烟雨巷的万香楼。”萍儿怯懦着嘴唇。
“狗改不了吃屎!看我怎么收拾他!”马凌虚将襁褓中的女儿猛地塞进乳母张蕙兰的怀中,一脚将胡床踹飞,抓起宝剑,飞身上马,一溜烟儿,闯进了万香楼花厅。
“哎!干啥的,干啥的!没长眼呀!也不看看这是哪!能是你撒野的地方吗?”刚进门,一个小厮便横在眼前。
马凌虚斜睨一眼,抓住他的衣襟,便将他甩出十步开外。
众小厮见状,纷纷围拢上来。
“我是来找人的,不想打架。”马凌虚旋即抽出宝剑,寒光凛凛,直逼人眼,威胁道,“如果不想死,都给我滚开!”
“哎哟!好大的口气!”老鸨双手叉腰站在二楼楼梯下口,饶有兴致地俯视着花厅,脸上掠过一丝鄙夷,颐指气使地指挥道,“给我上,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,往死里打!”
“噼里啪啦!”
“乒乒乓乓!”
一群小厮不由分说将马凌虚围在中间,双方刀光剑影,扭打在一起。
一袋烟功夫,这些小厮便人仰马翻,捂着肩,摸着脸,或躺或仰或卧,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,哀嚎连天。
“一群废物!老娘花钱养着你们,干啥吃的?连一个臭娘们都摆不平!”老鸨左手拿丝巾遮面,右手食指指着众人破口大骂。
听到吵闹声,众人纷纷涌出阁房,斜倚在栏杆上,嬉笑吵嚷着瞧热闹。
马凌虚一眼便瞅见了人群中的舒赋,三步并作两步,“噌噌噌”蹿上去,看都不看,将挡在楼梯口的老鸨推向一边。
老鸨猝不及防,连退数步,肥硕的身体,如同一个肉球,咕噜噜,花团锦簇地滚到墙角。
舒赋拔腿就跑,凭借自己那轻巧单薄的小身板,如同泥鳅一般穿梭在花枝招展的人群中,惊得花枝乱颤花瓣纷飞。
马凌虚穷追不舍,面如冷霜,目光如炬,喷射烈焰,宛如苍鹰穷追田鼠,犀利的目光紧盯猎物不放。
惊叫声此起彼伏,人群四散逃奔,东倒西歪,整个花楼如同翻滚的沸水,顿时炸开了锅。
舒赋终日纵情声色,早已掏空身躯,哪里能跑得过马凌虚这个来自扶风马氏的关陇女子!
眼看着,马凌虚就要追上他了。
舒赋慌不择路,情急之下,轻车熟路地钻进刚刚寻欢作乐的那间阁房,大声疾呼,“快关门!快关门!”活像一只失魂落魄的鸵鸟,一头扎进幔帐中。
他后脚刚进,马凌虚前脚就至,不等屋门紧闭,飞起一脚,将门踹飞,眼疾手快,一把捉住他的腰带。
只听“嘭”的一声,银带钩分崩离析,舒赋被扯掉衣服,一脸惊愕,忙护周身。
马凌虚趁势而入,撩起幔帐;舒赋惊慌失措,将脑袋埋进罗衾,挥舞着双手,露出哀怜的目光,喃喃自语道,“不要!不要!求求你啦,娘子!”
马凌虚愤恨地望着舒赋,泪水在眼眶打转,迟疑片刻,没有扯掉舒赋的遮羞布。
就在舒赋暗自庆幸之时,马凌虚突然捡起床头的鸡毛毯子,发疯一般,朝舒赋的身上头上猛抽!
雨点纷纷落下,舒赋鬼哭狼嚎。
一阵狂风暴雨过后,马凌虚胸前一起一伏,猛地转身,利剑出鞘,指向妆台前那名浓妆艳抹的女子,歇斯底里地咆哮道,“为啥要勾引我的郎君?”
“没有!不关奴的事儿!是他自己要来!”望着杀气腾腾的剑锋,女子如同一头受惊的小鹿,极力辩解。
“屁话!鬼话!你当我是傻瓜!你不勾引,他能三天两头往你这里钻?”马凌虚杏眼圆睁,步步紧逼。
“奴虽是歌姬,以色侍人,但仅靠丝竹悦人!不信,你瞧!”女子收回惊恐,稍稍镇静,向马凌虚露出手腕处的一缕红丝线。
“哼,少在我面前装清纯!如若不卖身,怎会勾得他魂飞魄散!”马凌虚剑尖轻轻一挑,那丝线宛如一枚妖艳的玫瑰花瓣,飘零在地。
马凌虚用剑轻轻地端起女子的下巴,冷笑道,“好精致的脸蛋,好白皙的脖颈,如果我浮光掠影肆虐一番,会是一番什么景象?”
“伤了我,你会被官府捉拿。而你的郎君照样会来这里找别的歌姬。”女子恢复理智,巧言辩驳道。
这句话击中了马凌虚的软肋,她心头一颤,缓缓地放下了宝剑。
“虚儿,不要伤及无辜!你放过罗莹吧,我跟你回家!”舒赋厚颜无耻地说。
“你不说话,我倒是把你给忘了!”马凌虚转身来到幔帐前,高高地提起他的耳朵,咬牙切齿地说,“恨不能手起刀落,割下你的猪耳朵,喂狗!”
“啊!疼......疼死我了!快放手!”舒赋乞求,双手在空中挥舞,灵魂在地板上摩擦。
马凌虚哪里肯放,扯着舒赋的耳朵,走出万香楼,来到马前。
舒赋龇牙咧嘴地揉搓着自己的耳朵,看着马凌虚跨上马背,讪笑道,“你骑马,我坐轿,随后就到!”
“想得美!上来!”马凌虚对他勾了勾手,不容辩驳地命令道。
舒赋磨磨蹭蹭不得不往马背上爬,可是,身体虚空,一连数次都没能上去,摔得鼻青脸肿。马凌虚忍俊不住,俯身下去猛地一拉,如同苍鹰掠鸡,一把将舒赋丢在马背。舒赋紧紧地搂住马凌虚的腰,生怕被颠下马。
马凌虚扬鞭策马,风驰电挚地回到舒府。她飞身下马,一把扯下舒赋,拽曳着他的前襟,跨过院门,绕过影壁,驰向花厅,径直闯到舒恪的跟前。
“虚儿,这是咋啦?”舒恪不动声色,佯装不知,慢条斯理地问。
“问你儿子!”马凌虚没有好气。
“赋儿,你说!”舒恪黑着脸,厉声道。
“我......我......我去烟雨巷,被她抓了现行。”舒赋吞吞吐吐。
“混账东西!虚儿哪里不好,幼子尚未满月,你却浪迹烟柳花巷!你当老子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?不学无术的狗东西,整天不是赌就是嫖!舒家的基业,早晚要败在你小子的手里!”舒恪勃然大怒,喝令道,“你对得起谁?还不快给我跪下!”
舒赋颤颤巍巍伏地,舒恪抽出一根戒尺,对着他就是一通霹雳闪电,直打得他左右翻滚,忘了天地,哀嚎声声,求饶连连。
“老爷,求求你,别打了,再打要出人命了!”舒夫人死死地拽住舒恪的衣袖,哀求道。
舒恪乘势丢掉手中戒尺,余怒未消地数落道,“都是你把他娇惯的,整日无所事事,净干些不着边际的混事儿!”
“还不是因为你!早日教赋儿做买卖,他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?”舒夫人反驳道。
“士农工商商最贱,你又不是不知!我让他弃商从文,读书做官,难道有错?”舒恪两手一摊,“你知道我风餐露宿,吃了多少苦,遭了多少罪,受了多少白眼,才换来舒家今天的幸福生活!难道你想让赋儿跟我一样,一辈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?”
听了这话,舒夫人无言以对,叹息一声,走到舒赋的跟前,掏出丝巾,轻轻地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珠,擦去他嘴唇上的鼻涕,抚摸着他的脊背,心疼地问,“赋儿,疼吗?”
“疼!”舒赋扯着喉咙尖叫。
“赋儿呀!你老大不小,已经娶妻生子,该明白这些道理!阿耶说得对!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!你要趁着青春年华,好好读书,攀附做官,光宗耀祖,誉满天下!不要像阿娘和阿耶一样,一辈子奴颜婢膝仰人鼻息!”说完,舒夫人故意瞥了一眼盛气凌人的马凌虚。
“孩儿谨遵母亲大人教诲!”舒赋满口应承道。
“你这是什么话?”马凌虚听出了舒夫人的弦外之音,颇有些不悦。
“你听到的,不就是教育我儿几句,有啥不妥?”舒夫人立马黑了脸,竖了眉,嘴角上扬,没有好气地辩驳道。
“你教育赋儿,干嘛阴阳怪气含沙射影?你当我是傻子?我问你,你仰谁人鼻息了?”马凌虚质问道。
“莫名其妙!仗着一个当官的父亲横行霸道,眼中还有没有我们舒家,还有没有我家老爷!”舒夫人狠狠地剜了一眼马凌虚,鼻孔朝天地起身,坐回到舒恪的身边,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。
“住口!不说话,没人把你当哑巴!”舒恪拂袖而起,厉声呵斥道。
马凌虚没有再言语,但是也不甘示弱,她双手抱臂,双目炯炯有神,直直地盯着舒夫人,同样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。
双方剑拔弩张,整个舒府花厅静悄无声,空气仿佛凝固。